最近,日本社會接連爆發了傳統組織的醜聞。
2018年3月,女子自由式摔跤選手伊調馨告發摔跤協會的高層人員濫權、施加精神暴力。
2018年4月,相撲協會的人員試圖把實施急救中的女性救護人員趕下土俵。
2018年5月,日本大學的美式足球部的教練團逼迫學生在比賽中施暴弄傷對方選手,讓對方的選手無法比賽。之後又日本大學又用恐嚇手法對相關學生施壓封口。
2018年7月,東京地檢在調查東京醫科大學的賄賂事件時,發現東京醫大招生時偷改考生成績,壓低女性考生的成績,甚至幫校友的子女考生加分。同月,日本拳擊連盟遭人告發擅自挪用日本運動振興中心發放的補助金、操控比賽判定,而且事後也有內部施壓封口的情形。
這些醜聞發生在相撲界、體育界,以及醫界。這些發生醜聞的業界的特徵就是組織封閉,而且還保有傳統的師父徒弟或學長學弟關係的階級權力構造。這種傳統組織上層的裁量權力非常大,大到上層的人可能會迷失在全能感的錯覺中。
對日本民眾而言,這些業界發生這些事一點也不意外。因為大家早就知道這些業界是這樣。這些業界雖然不是日本社會的全部,但是日本社會還有很多部分留有這種舊時代的組織文化。不屬於這些業界的日本人,在學生時代如果有過參加運動社團,就會見識到類似的狀況。沒參加過運動社團的人在打工或畢業出社會後,也可能會見識到類似的狀況,只是可能沒有上述的傳統組織那麼嚴重。
今後日本的這些傳統組織依然可能出狀況。因為這些傳統組織的構造和一些掌握大權的高層人員的觀念已經和現代社會脫節。不過由於這些傳統組織非常封閉,大部分的組織成員從年輕時就接受了服從權威的訓練,而且思想也可能和權威階級組織的親合性相當高。所以這些傳統組織今後還是會繼續存在,這種封閉的組織構造會繼續保護這些和現代社會觀念格格不入的成員。
日本社會一直有「忍耐/服從=美德」的觀念。受到不合理對待的人如果公開表達自己的主張,會遭受「沒有抗壓性=無能」、「不服從=反社會」的攻擊。有不少台灣人喜歡說日本人團結,甚至羨慕日本人團結。其實真正的現實是日本社會有某種力量讓日本人為了保身而依附權力、不敢表達自己的意見、不敢講真話。團結的背後其實是無形的壓抑與恐懼。這樣的文化背景也是讓傳統權力支配構造延命的幫凶。
在這些醜聞中,我個人比較關注的是東京醫科大學的醜聞。
東京醫科大學在招生時,幫文部科學省的官員的小孩開了入學後門。之後又被查出在招生時有其他放水行為。學校會暗中幫校友的子女考生加分,然後對女性考生一律扣分(不過校友或權貴的女兒可能不會被扣分)。
東京醫科大學對女性考生扣分的理由是女醫將來可能會懷孕生子,醫院無法毫無顧忌地運用女醫人力。所以就用操弄成績的手法來阻止女學生入學。簡單地說,就是日本的醫界覺得女醫不易壓搾,所以不希望女性進入醫界。
其實東京醫科大學不只是操弄女性考生的成績,就連重考生的成績也有被操弄。當媒體報出消息後,日本的網路上當然出現批判的聲音。除了批判的聲音以外,也有不少人指出,暗中排除女性考生和重考生是日本的大學醫學部的傳統潛規則,東京醫科大學只是冰山的一角。東京醫科大學只是運氣差,因為別的事件的關係才被查到。
我會關注這個新聞,是因為我當初到日本留學時就是想攻讀醫學。我的台灣的大學時代的一名同學和我志趣相同。那位友人到日本留學後,成功考上了某國立大學的醫學部,現在已經當上了醫師。我則是失敗了。
我和友人不同的地方是考試時的年齡差了三歲。因為我準備留學時並不順利,比友人晚了幾年才到日本。不過我得到友人的大力支援,得到了很多其他留學生得不到的相關資訊和寶貴經驗,我也對自己的日本留學試驗成績也相當有自信。但是最後的結果卻是全滅。
連續兩年面試了十幾間學校的醫學部,結果就是全滅。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友人也相當錯愕。我只能告訴自己:自己的成績沒有到「完美」的境界,考不上是自己的實力不足。
這次看到東京醫科大學的招生醜聞的相關報導。日本的醫學教育不但刻意排除女性,也刻意排除年齡較高的考生。有報導指出,日本的醫學教育刻意排除年齡較高的考生,是因為年齡較高的人的獨立志向比較強,留在大學醫院的機會比較少。簡單地說,就是不易壓搾。我比友人晚了幾年到日本留學,晚了幾年很有可能就是報考醫學部時的致命傷。
其實不只是醫界,日本的很多企業在招募員工時,也不希望年齡比較大的人應徵。原因之一是擔心年齡比較大的人進公司後,會打亂公司內部的支配構造。這些組織想要的是容易支配控制的人,而不是成熟的人。
回想以前醫學部的面試,其實也有不少怪怪的地方。當初我以為日本的大學醫學部教授會關心我在台灣的大學的主修領域,也會關心我在台灣的醫院做的研究工作內容。因為這是我和其他考生不同的地方。不過大部分的學校的面試教授其實根本沒有看考生的報名資料,面試內容大多沒有鑑別力的形式化問題。我和其他參加面試的中國的留學生交換情報時,有中國留學生非常不甘心地指出,某些大學的醫學部其實和中國的特定高中有協定,實質上只會收協定校的畢業生。雖然這只是中國留學生之間的傳聞,不過從中國留學生那裡得到的錄取情報來看,並不是不可能。不論傳聞是真是假,我的失敗是不變的事實。
連續兩年挑戰醫學部的結果全滅,我當然非常沮喪。因為我花了很多時間、金錢、勞力。後來在幾名友人鼓勵下,我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人文),順利進入日本的大學就讀,學到了很多充實的知識,才從失敗的陰霾中走出。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醫學部招生時篩選性別、篩選年齡、篩選家世,一點也不特別。日本某些地方的醫院甚至不能擅自僱用醫師,必須接受當地醫學部教授指派的「弟子」。對地方醫院而言,當地的醫學部教授是得罪不起的人。這些地方的醫學部學生畢業後如果自己沒有能力開業,就要受教授的支配。這種權力支配構造就和摔跤協會、日大美式足球部、拳擊連盟差不多。這樣的業界拒絕了我,對我而言或許是一種幸運。
日本社會爆發這些傳統組織的醜聞,其實是一種進步。因為同樣的事情在十幾二十年前,日本民眾不會覺得這樣子不妥。就是因為日本社會的觀念已經和十幾二十年前不同了,所以這些傳統組織的事情才會變成醜聞。不過由於這些封閉的傳統組織的高層的思想及倫理觀是在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前就已經定型,而且組織的權力集中、握有相當的既得權利。這些傳統組織在死守自己的利與權時,當然會用他們覺得理所當然的傳統方法。今後這種傳統的權力支配構造當然會繼續存在。
這個時代的觀念變化越來越快,其實不只是日本,很多想要接受新觀念的社會,都會面對舊觀念勢力的抵抗。而且舊觀念勢力往往支配力比較大、而且掌握了相當的既得利益。所以社會在新陳代謝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阻力。在重視包容和多元化的時代,舊觀念世代的人不在乎包容,也不在乎用暴力鬥爭的手段來確保自己的利益。相較之下,新觀念世代如果用了鬥爭、排他性的手法來改變社會,會發生自我否定的矛盾問題,也會影響到推動新觀念的正當性。由於著力點不平等,所以改變社會相當不容易,必須要有長期努力的覺悟。而且在長期努力還沒成功時,時代的新觀念可能又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