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再談日本的中文標示和異文化認知
幾年前,東京馬拉松前夕,網路上就會有是否要帶國旗參賽的議論。想帶國旗跑東京馬拉松的人,不外乎是想在國外做自我主張、強調自己國家或文化的存在感。不過強調來強調去,東京馬拉松只準備簡體字的歡迎布條。結果帶國旗跑東京馬拉松,並沒有讓日本或東京理解台灣。
現實中,如果沒有人向日本說「台灣觀光客要的是繁體字的中文資訊」、「台灣觀光客看到簡體字資訊會掃興」、「提供台灣觀光客簡體字資訊很失禮」,日本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文字文化的問題。
然而,遊客個人要做這種主張,真的很不容易。因為表達的管道不多。日本很多機構單位雖然有讓民眾投訴意見的管道,不過這些管道根本上不是為了外國遊客而設。日本近幾年雖然會向一部分外籍觀光客做問卷調查,但是問卷從一開始就沒有設想到文字文化的問題。所以就算有台灣的遊客接受問卷調查,日本方面還是得不到關於中文文字資訊的意見。其實台灣人對日本的中文標示問題也沒那麼執著,所以大家也不會浪費時間去反映這種問題。從東京馬拉松的經驗來看,國旗的議題遠比文字議題熱鬧。
其實我自己也沒有那麼執著文字問題,我也不是那種喜歡過度主張自己的文化背景的人。不過我在這十幾年間看到東京很多地方的中文標示只有簡體字,而且翻譯品質相當差,而且還用了台灣人根本不用的詞彙時,我的確會很難過。
東京的簡體字中文標示和資訊並不是為了中國遊客而整備,很多東西是十幾年前就已經存在。十幾年前訪日的中國遊客很少,當時的華人遊客大多是來自台灣和香港。日本人用簡體字對待台灣和香港遊客,就只是因為日本人只知道簡體字,他們不知道台灣和香港不使用簡體字,當然也不知道港台遊客看到簡體字會掃興。
近幾年中國訪日遊客雖然增加,不過多數的中國遊客是跟團旅遊,行程受到嚴格控管。由於這些跟團遊客就只是照著導遊的指令行動,所以幾乎沒有機會用到東京各地整備的中文資訊。結果真正需要中文資訊的是自由行的華人旅客。而目前到日本自由行的華人旅客中,繁體字文化圈還是多數派。而且這些旅客需要深度的資訊。這種事情其實關係台灣遊客的利益,不過從結果來看,台灣的駐外機構平常大概沒有幫台灣的遊客在這方面發聲。這些單位做文化宣傳活動時,恐怕也沒有宣傳這種基本的文字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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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看到不適切的中文資訊時雖然會難過,但是以前我也沒有特別去計較。因為使用異國文字表現異國語言本來就不容易,而且台灣很多地方提供給觀光客的外語資訊也不怎麼樣。我沒有理由只檢視日本卻不看台灣的問題。
我會動手寫「日本的中文標示問題雜感」這篇文章,是因為我在日本遭遇了深刻的文化否定,而且這種文化否定是源自對異文化的無知和組織問題。
我在上野動物園當了八年的動物解說志工。我的小組在活動時如果遇到華人遊客,都是由我來解說。去年年底,我的小組要我製作活動時用的中文解說文來服務華人遊客。我在日本有翻譯方面的國家資格,我在台灣的大學的專攻和動物相關,而且我對自己的文章表達能力多少有點自信,所以滿懷期待接下了這個任務。
然而,我製作的解說文必須由不諳中文的動物園職員來審核。我當初也設想到有這個問題,而且我知道一般日本人不了解中文的動物名稱的表達習慣,也不了解中文的特性,所以我在提出活動用的解說文時,也同時提出了針對日本人的預防性事前說明意見書。
我從二月交出作品,拖到了新年度的五月底,我的活動小組的成員才冷冰冰地轉告我,動物園職員要求我用動物園在新年度他們自己製作的非常離譜的中文標示名稱。簡單地說,我在製作長鬃山羊的中文說明時不可以用「長鬃山羊」這個名稱。我在用中文介紹奄美的特有種鳥類時,必須加上和奄美完全無關的「琉球」這個詞。
我事前有預料到問題,而且也努力預防問題,告知這些不諳華語圈文化的日本人事理狀況,但是結果卻是動物園職員想用行政暴力支配我的母語來掩飾他們的翻譯缺失。而且還有一部分志工成員也想逼我「服從組織」來滿足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おもてなし」(待客貼心)幻想。
這件事涉及了我的母語良心的問題,所以我非常難過。由於我不想和其他人衝突,所以我就打算退出這個企劃,不過動物園和一部分志工還不罷休,繼續想逼我「服從組織」。這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文化上的無知問題,而是深刻的文化否定。
一般台灣人和香港人到日本觀光時,不會浪費時間向日本人積極主張自己的語言文字。這種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我也不會這麼做。但是這次我的母語遭到不諳中文的日本人根本否定,而且我遇到的狀況相當過分,所以我不得不開始行動。
我花了不少時間寫了詳細的新意見書,然後請日本友人幫忙翻譯。請日本友人翻譯的目的,是為求表達正確,同時也可以幫我確認意見書的說服力,也可以幫我過濾掉情緖性的表達。我當初打算用意見書向動物園志工幹事會反映,再透過幹事會向動物園反映。這麼做非常麻煩。但是如果我用了衝動、取巧、尖銳的手段,或是跳級交涉的話,別人只會以為我是來鬧事的,也可能會傷害到我所屬的文化圈的品格信用,也會讓我的意見失焦。所以我只能照著組織倫理一步一步來。一個外國人要向志工幹事會和動物園這個龐大的組織交涉,這種感覺非常孤獨。我的生活並不算安定,我要騰出時間製作涉材料來向這些從一開始就不關心外國語言、不關心外國文化的人說明語言和文化方面的事情,負擔非常大。
我提出詳細的新意見書後,拖到今年10月,我才接到通知,幹事會不受理我的新意見書。大約在同一時期,上野動物園只是聽說了中國網路上有流傳「靜靜請看」的中文笑話,沒幾天就立刻改掉了「靜靜請看」的標示。至於我花了很多時間製作,而且指出了很多比「靜靜請看」更離譜的中文問題的詳細說明文書,反而石沉大海。走到這一步,我可以確定這不只是異文化否定的問題,也包含了組織的根源問題。由於這個組織無心面對問題,我在失望之餘,辭掉了做了八年多的志工。
日本的中文標示問題並不是動物園特有的問題,在日本很多地方都可能發現類似的問題。而且很多問題是2003年日本政府推動觀光立國計畫之前就已經存在。現在日本大喊「おもてなし」(待客貼心)的口號,但是很多地方在製作中文標示時,依然沒有理解華語圈的文化特性和禁忌。
舉實例來說,我在日本的工作之一是在遊客服務台(不只一處)提供遊客觀光資訊。我待過的服務台都有醒目的中文標示,不過全部都是簡體字。因為設計和布置服務台的人大多沒有語言和文化方面的知識。我開始工作時,服務台牌子上的簡體字標示已是既成事實,而且日本人把這種事情當成理所當然。由於我待的服務台上的中文名稱只用簡體字,所以從台灣遊客的角度來看,我的服務台形同不歡迎台灣遊客的服務台。我的處境當然非常尷尬,我自己也非常不好受。
我待過的服務台雖然有準備中文版的觀光導覽地圖,不過有不少地圖只有簡體字版而已。因為準備這些地圖的人也沒有語言和文化方面的知識,他們以為簡體字是唯一的華語文字。然而實際上索取簡體字資訊的遊客並不多,因為簡體字圈能自由旅行的人不多,有旅遊的文化感性的人也不多。我也曾經遇過有台灣遊客一看到地圖只有簡體字版,就不想要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台灣遊客的反應。
其實這一類問題我也曾經向日本人反映過,不過日本人不會把我的意見當客人的意見。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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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日本人都知道台灣和香港,因為他們在學校裡學過台灣和香港的事情。有些做生意的人還知道產業相關的事情。不過日本人對華人世界的語言、文字、文化方面的知識非常貧乏,大部分的日本人也沒有特別的動機去想這些事。
我在工作之餘有參加很多志工活動,所以有機會遇到各行各業的日本人。我遇過的日本人當中,多數人完全不知道台灣用的語言是什麼,甚至有人以為台灣的公用語是廣東話。日本人把中文叫作「中国語」,大部分的日本人雖然知道「中国語」這個詞,但是卻不知道這個詞的意義,而且還有人以為「中国語」就是廣東話。大部分的日本人也不知道台灣人和中國人能直接溝通。每次我向日本人說明這一類事情的時候,大家的反應都很意外。這表示這些人平常真的沒有關心過自己周邊國家的事情。剛開始,我以為我是偶然遇到不太了解華人文化的日本人,不過經過十幾年的驗證,我發現這不是偶然,而是「普遍」。
在日本,有四成多的民眾沒有受過高等教育,這些人高中畢業後就直接進入社會。我在向日本人說明中文語言差異的事情時,常常用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來譬喻。我用這種譬喻,是為了抓對方的知識程度。因為知識不足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的事情。就結果來看,我遇到的人大部分都受過高等教育。由於這些人多半是主動來問我問題,所以這些人算是日本人當中比較關心外國事物的人。不過這些人對自己周邊國家的文化及文字事情的認知顯然還是相當貧乏。由於這些人連基礎概念都沒有,所以我也沒什麼機會向這些人說明文字文化方面的問題。
這就是日本大眾的異文化認知程度。
我的日本友人在工作之餘有營運非營利性的日語會話教室。在日語會話教室教日文的日本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中文的文字問題,只有我的友人是例外。由於日語會話教室有不少華人學員,為了防止文化的無知造成摩擦,友人還特別開了讀書會向其他日本人解說中文的文字問題以及華人對漢字字體的感觀。這些到日語會話教室教日文的日本人也是來自各行各業,多半是對語言知識有點自信,而且對外國感興趣的人。不過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周邊國家的文化及文字事情。
這也反映了日本大眾的異文化認知程度。
由於日本大眾的認知就是這樣,所以很多人以為簡體字是華人世界的唯一文字。本來,「簡體字」是和傳統漢字相比較下成立的概念。不過大部分的日本人根本不知道華人世界還有別的文字(繁體字=傳統漢字),所以一般日本人也沒有「簡體字」這個概念。結果知道台灣和香港在用繁體字的日本人其實是極少數。
我在日本也曾經遇過把繁體字稱作「台湾語」的日本人。把文字稱作「台湾語」當然有問題,不過我自己也很為難,我實在不知道是否該去指正對方,因為對方至少有留意到台灣文字和中國文字不同。另一方面,語言文字的概念並不簡單,如果用嚴密的語文定義去指正對方,反而可能會讓對方的認知發生混亂。
另外,我也遇過一位在日本某大報當過記者的日本人。這位日本人曾經寫過漢字文化的專題報導,算是我遇到的日本人當中對中文比較有概念的人。不過在交談過程中,我發現對方完全不知道中港台三地的人對漢字的觀感,而且以為現在香港完全改用簡體字。至於華人的歷史文化方面的知識則接近零。也就是說,連對漢字文化感興趣的日本人還是搞不清楚華人世界文字文化的現狀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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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的經驗來看,如果要讓日本改善中文標示或中文資訊服務的問題,最有效的做法恐怕就是在華文網路上瘋傳日本的中文資訊的缺失。因為中國在這方面成功過。不過這是帶有攻擊性的做法。如果要選擇比較和善的做法,就是旅遊時直接向日本的各個遊客服務窗口反映,明確表達自己的主張。遊客的意見會比工作人員的內部意見強大。
現在很多日本人用簡體字對待台灣和香港的遊客,就是因為過去沒有人告訴日本人事實。基本上,簡體字文化圈的人不會告訴日本人這種事,因為很多簡體字文化圈的人也以為中文只有一種文字。這樣的人當然也不會理解繁體字文化圈的人的想法。如果繁體字文化圈的人自己不關心自己的文字文化,也不為自己的文化發聲,日本人就會把台灣和香港錯當成簡體字文化圈,日本人會覺得用簡體字服務台灣和香港遊客很貼心。日本這種還在使用漢字的國家都無法理解漢字文化,其他對漢字沒有概念的國家把台灣和香港當成簡體字文化圈一點也不奇怪。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過度自我主張很失禮,其實單就中文標示的例子來看,製作、布置文字標示的人和服務窗口的人員是不一樣的人,當場指出文字問題完全不會讓服務人員難堪,也不會失禮。服務人員反而可以堂堂正正向上反映新意見。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這種主張有助於讓別人理解自己文化的特色,並不是壞事。
以前日本的媒體是用日文音讀來稱呼韓國人。不過現在日本媒體在報導韓國人的名字時,不再採用日文的漢字音讀,而是努力重現韓文的音。這是因為韓國人積極反映意見、韓國人強力主張不喜歡日本人用日語漢字音讀來稱呼韓國人的名字。韓國人團體甚至為了這種事在日本告上法院。告到法院當然是非常激烈的行為,但是這個結果就是日本人在處理韓國人的名字時會比較慎重。
韓國人有韓國人的文化嗜好,我也不認為告法院是適切的方法。但是如果遇到有人組織性或集團性地嚴重誤用自己的語言、嚴重誤解自己的文化時,就應該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如果沒有適切表達自己的意見的話,別人永遠不知道自己做了失禮的事。如果對方明知失禮,但是又不改善的話,借用網路的力量來防衛文化在倫理上完全站得住腳,因為這涉及文化的死活問題。
組織或集團的錯誤會把黑的講成白的。日本很多地方沒有製作繁體字中文資訊的根本原因,就是組織和集團的錯誤認知把不正確的事情變成既成事實,進而影響到新一代的日本人的認知,而且外部也沒有強力的聲音去翻轉這種錯誤。外部沒有強力的聲音,是因為很多繁體字文化圈的人自己也不太關心自己的文字文化,所以日本這個還在使用漢字的國家的民眾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繁體字」這種東西。我現在深刻體認到,一個人在面對這種荒唐的現狀時,真的非常無力。
異文化之間如果不溝通,永遠不可能彼此理解。日本長期以來對中文的錯誤認知及無知,就是因為缺乏溝通。繁體字文化圈是華人世界中比較有言論自由,而且可以憑理性、憑良心發出聲音的文化圈,但是這個文化圈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