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日文的動機,一方面是對外語感興趣,另一方面是自己曾經受到很多日本作品的影響。
我看的第一部日本作品是《小叮噹》的卡通,這部作品在1997年改名成《哆啦A夢》。
對現在的台灣人而言,《哆啦A夢》本來就是日本作品。但是以前的台灣小朋友看的《小叮噹》是中文漫畫,當時的資訊不發達,看中文漫畫的人不會意識到《小叮噹》是日本的作品。
看了《小叮噹》的卡通,聽到作品中的日語原音,看到片頭片尾的工作人員列表後,我才強烈感受到這是日本的作品。我才知道小叮噹原來不叫小叮噹,而是叫「ドラえもん」,是一串我看不懂的文字符號。
當時的《小叮噹》卡通,是有人在日本用家庭錄放影機錄下兩三週分量電視節目,然後透過某些管道輸入台灣,加上粗糙的中文字幕,再大量轉錄複製,進入坊間的錄影帶出租店。因為是用普通的方法錄下電視節目,所以有時候還可以看到日本的電視廣告。同樣是《小叮噹》,不同錄影帶裡面的人物名字的翻譯完全不同。從這裡可以知道,對業者而言,翻譯是否精確、是否保有一致性並不重要。翻譯能力在這種投機市場中完全不會得到評價。
到錄影帶店租錄影帶的感覺有點像抽籤。運氣成分很大。因為沒有人知道錄影帶裡面到底錄了什麼樣的作品。大家只能憑錄影帶背面標籤印的作品名稱來自行想像內容。但是這些標籤上的作品名稱是沒有作品知識的業者隨便取的,所以有時候標籤貼紙上的作品名稱和錄影帶的內容根本沒關係。我選租《小叮噹》,是因為我只知道這部作品而已,租這部作品的失敗率比較低。
看了幾次《小叮噹》之後,我開始對錄影帶店裡的其他作品感興趣。當時我在日本卡通架區看到一卷標籤印著【人形卡通―宇宙刑事―激戰魔島】的錄影帶。看起來好像還不錯。於是我就鼓起勇氣把這部片子租回家。回家的路上,我還一路祈禱,希望沒租到爛片。
回到家後,一看內容。我不但沒有失望,反而還大受震撼。那部作品的真正名稱是《宇宙刑事シャイダー》(宇宙刑事夏伊達)。我受到震撼,是因為當時台灣的華視正在播一部叫作《太空戰士》的節目。同樣是1984年的作品,兩者正好是強烈的對比。
我第一次看《太空戰士》的感覺是:作品的世界觀非常粗糙,就連身為小孩的我都覺得作品設定很幼稚。而且作品中的正義使者的形象和我的預期落差太大。
我第一次看《宇宙刑事シャイダー》的感覺是:作品的世界觀遠遠超越我的想像力,而且超越了我身邊的大人的想像力。我的生活圈裡的大人恐怕沒人有這種SF的想像力。宇宙刑事的裝備真的讓人覺得是宇宙級的高科技裝備。而且每一集都在短短的30分鐘內勾勒出一套非常精彩的冒險故事。
為什麼會有這種落差呢?
有些人可能會把問題指向台灣的節目經費不足。其實經費不是什麼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SF素養」的落差。
1982年,日本有一群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在非常克難的環境下制作了一部叫作《愛國戰隊大日本》的作品。這些年輕人是用遊戲的心態拍搞笑的實驗特攝作品,但是《愛國戰隊大日本》從世界觀設定到影像特效還是製作得有模有樣。製作《愛國戰隊大日本》的團隊其實就是當年日本SF大會的常客。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讓參加SF大會的SF迷們一看到作品設定就哈哈大笑,一看到拍攝技巧就大聲讚歎。所以經費不足,還是可以拍出有趣的作品。
SF是把現實的擴張到極致的想像空間。SF素養不足,就是想像力的擴張能力不足。《太空戰士》本來是模仿日本的特攝作品。不過由於製作人員的SF素養不足,無法識讀日本特攝作品的【質】(SF設定)。大家只看到很表面的衣裝和武打的【形】而已。所以作品的宇宙觀和科技觀非常空泛,作品就淪為沒有太空概念的正邪間劣質cosplay武打片。
當年我看的「宇宙刑事」的錄影帶標籤貼紙上有個有趣的術語叫作【人形卡通】。現在幾乎沒有人用這個術語了。現在台灣的日本動漫畫迷大概都是講【特攝】。
其實【人形卡通】也是業者知識不足下的產物。以前的錄影帶業者沒有媒體知識,以為兒童節目都是卡通,或是覺得SF題材應該要用卡通(圖畫)表現才會比較自然。不過特攝偏偏是真人實景拍攝,於是業者就擅自把特攝解釋成變則的卡通。因為作品中看得到真的人,所以就造了【人形卡通】的術語。其實特攝和卡通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表現體系。兩者完全沒有從屬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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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幾部「宇宙刑事」後,我又在錄影帶出租店的架上發現了幾卷貼著【宇宙刑警】標籤的錄影帶。我一開始不太敢下手租這部作品。因為「宇宙刑事」和「宇宙刑警」的名稱太相似,給人一種掛羊頭賣狗肉式標題詐騙的感覺。
不過我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把【宇宙刑警】租回家了。回家的途中,我還是一路祈禱,希望沒租到掛羊頭賣狗肉的爛片。
回到家實際一看,作品片頭的標題是《宇宙刑事シャリバン》(宇宙刑事夏利邦)。再看片頭的製作人員名單後,我才知道原來這部作品這也是不折不扣的宇宙刑事。因為是同一批人製作。只是台灣的錄影帶業者沒有知識,所以草率地用【宇宙刑事】和【宇宙刑警】的中文標題區別。從這裡可以看出,當時的錄影帶業者在印貼紙時,非常恣意。
一年之後,我又在錄影帶出租店找到了《宇宙刑事ギャバン》(宇宙刑事卡邦)的錄影帶。卡邦的錄影帶上的標籤貼紙是印【宇宙刑事】,無法和夏伊達區別。
宇宙刑事系列作品在日本的播放順序是:卡邦(1982)、夏利邦(1983)、夏伊達(1984)。一般日本的小孩是照著這個順序看。雖然整個系列作品是每集30分鐘完結的單元劇,但是系列之間多少有前後關聯。至於我,只是撿台灣坊間的錄影帶出租店架上有的作品看而已。順序和作品年代相反,而且看得非常零散。
宇宙刑事系列作品除了SF的娛樂要素以外,也包含了很多日常要素。日常要素並不是主角個人與世隔絕的封閉日常。作品中的主角其實都有普通的工作,平常要和普通的地球人相處。所以作品描寫的日常是街坊庶民大眾的日常。所以對我而言,宇宙刑事不只是單純的SF娛樂作品,也是我開始對異世界、異文化感興趣的起點。算是我和日本的接點。
不過很可惜,日本的特攝作品進入1990年代後,就漸漸失去日常性的描寫。新一代的英雄們很少和一般大眾往來,幾乎是在沒有大眾的世界中活動。
當我到日本留學之後,東映正好開始發行宇宙刑事系列全集的DVD。於是我勒緊褲帶,擠出預算,把自己和日本的接點作品全部買下來了。從21世紀回頭看1980年代前半的作品,當年的作品的張力依然非常強。因為當時製作單位花了很多心思把作品拍得精彩。
2012年,宇宙刑事卡邦推出了新的電影作品。本來我非常期待,不過看了預告片後,我非常失望。本來電影的預告片是作品的最有魅力的部分。不過我看到的預告片卻充斥著不自然的表演。當演員要刻意擺出一副很酷、很熱血的表情來向觀眾無言宣告「怎麼樣,我很帥吧」時,就表示演員的演技已經破產。當導演沒發現這種演技問題時,就表示作品的品質破產。最近幾年日本的戲劇作品,這種表演的退化傾向越來越強。
當我在回顧過去的作品,再來看看的21世紀後的新作品,可以明顯感覺到這種表現退化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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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星期,公司有人辦了一場簡單的宇宙刑事脫口秀活動。活動規模雖然不大,但是有邀請當年飾演宇宙刑事夏利邦(伊賀電)的渡洋史先生到場談話。算是小規模但是高品質的活動。
我不是追星族,也沒有特別喜歡或是崇拜哪個藝人或明星。不過這次的活動邀請到了渡洋史先生,讓我非常心動。因為宇宙刑事系列作品是我和日本的最初的接點。我一直以為這個最初的接點只是幾段古早的影片回憶而已。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有機會接近這個接點的最根源的部分。
當年渡洋史先生主演夏利邦(伊賀電)時,是個只有20歲的眉清目秀的帥哥,所以當時有一些女孩子變成宇宙刑事的觀眾。我公司裡有一名女性前輩也特地報名參加這次活動,和夢中的初戀情人見面。渡洋史先生本身也是個特技演員,在演夏利邦之前,曾經擔任過戰隊系列的替身演員,也擔任過宇宙刑事卡邦戰鬥裝替身演員。夏利邦變身前的許多危險的動作場景,當然都是渡洋史先生親自上陣搏命演出。對我而言,渡洋史先生是異世界的英雄。能見到兒時心中的英雄,我當然非常高興。
實際見到渡洋史先生本人,我非常緊張,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相機鏡頭。結果渡洋史先生主動握住我的拳頭,幫我在鏡頭前留下了和英雄握手的回憶。這張照片的背景中有個宇宙刑事卡邦的【唱片】封面(拳頭的正上方)。封面上穿著戰鬥裝的卡邦就是當年的渡洋史先生。
渡洋史先生也在我當年買的宇宙刑事夏利邦的珍藏版DVD盒子上留下了名字。
對現在的我而言,日文是生活上必須的重要工具。由於每天都要用這個工具,所以覺得理所當然,並不會有特別的感覺,也很難感受到自己的成長。不過遇到夏利邦之後,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語言能力的成長。因為我小時候看夏利邦時,完全聽不懂劇中的對話。但是現在的我,不但可以聽得懂夏利邦的談話,也有能力和夏利邦直接對話。能和自己兒時心中的宇宙英雄見面,而且能和這名英雄實際對話,就像夢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眼眶又會不知不覺湧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