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沒到日本生活時,我對日本的印象就和一般台灣大眾對日本的印象差不多。具體而言到底是什麼樣的印象呢?簡單地說,現在在讀我這篇文章的人的印象中「日本是這樣的國家」「日本人是這樣的人」,不論這些印象是好是壞,只要大家有這些印象,我也一樣會有。
因為我在台灣能得到的國外資訊和其他台灣大眾差不多。我和大家受一樣的教育,我和大家看一樣的媒體,就連討論事情也只找得到台灣人討論。我是在這種環境下建立對日本的認知。我的認知並不是來自實際觀察日本社會,而是由我生長的環境、接受的教育、接觸的媒體,以及我身邊的人的感覺論所拼湊出來的日本。簡單地說,就是台灣人的世界觀當中的日本。
跳脫出自己原有的世界觀、跳脫出自己的信仰,由零開始重新理解世界,其實非常不容易。
現實中的日本人到底怎麼看自己的國家呢?日本人對自己的國家有什麼感覺呢?
如果用台灣人的世界觀來思考這個設問的話,可能會推導出「日本人以自己的國家為榮」「日本人覺得自己的國家很了不起」「日本人覺得自己的國家是強國」這樣的結論。嚴格來說,這不是台灣人的獨有世界觀,其實華人大眾可能有類似的世界觀。
為什麼會推導出這種結論呢?因為在華人的世界觀當中,希望以自己的國家為榮,希望自己的國家很了不起,希望自己的國家是強國。這是華人對「國家」這種東西的信仰及崇拜。由於華人世界的這種信仰及崇拜非常普遍,所以華人大眾覺得這種觀念理所當然,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應該會這麼想。如果有人沒有這麼想的話,這個人一定有問題。
事實上,就算世界上有人不這麼想,也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不是為了國家而生活。其實「國家」制度是近代才出現的東西。有些地方實行國家制的歷史可能還不到一百年。在國家制還沒有實行之前,大家還是一樣在過日子。
其實日本大眾平時就沒有特別的動機去想自己的國家怎麼樣、日本在世界上怎麼樣。這是因為大部分的日本人並不是為了國家而生活,大家是為了自己的人生而奮鬥。去想國家怎麼樣、去想國家的排名,並不會改善自己的生活。
日本在1956年左右,生產力回復到戰前水準,算是從戰爭的破滅當中走出。1960年代,日本舉辦了東京奧運,GNP又超越了西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日本大眾到底有什麼感覺呢?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那個時代,日本大眾的日子其實過得很清苦。
以前日本的學者內田樹和次文化評論家岡田斗司夫在聊日本社會時,內田樹就提到1950年代的日本:當時的日本小孩想要玩具或是零食的時候,媽媽都會說「不行」、「家裡沒錢」、「因為日本戰敗了,所以家裡很窮」。這個理由讓日本的家庭主婦省了很多開支,而且這個理由可以用到1960年代。
在1960年代,日本辦了奧運,日本的GNP達到世界第二,看起來好像一片光明。然而事實上,當時日本大眾認知的世界情勢是隨時可能爆發核子大戰,世界隨時可能毀滅。如果世界毀滅的話,GNP第二又能如何呢?結果日本大眾還是一樣要想辦法過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到了1970年代,日本直接受到石油危機的打擊,很多建設停頓,上班族擔心公司工廠倒閉,家庭主婦擔心物價暴漲,年輕人煩惱漫畫雜誌頁數減少。這就是高度成長期時代的現實的日本。對日本人而言,自己的國家其實非常脆弱。遠在數千公里之外的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發生衝突,就快要了日本的命了。
日本的教育非常排斥比較優劣,因為比較優劣必然會傷害到弱勢的學生。所以日本的學校基本上不會公布學生成績,每個學生只知道自己的成績而已。在日本常識人的倫理觀當中,顯示自己的優越性,是反倫理的不道德行為。在日本的教育現場也一直在設法把學生的觀念導向:多看自己的缺點,同時也多去發現別人的優點。這也是日本常識人不太關心自己國家強度或是排名的遠因。在日本的常識人的觀念中,如果有空去談國家怎麼樣,倒不如先看看自己有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先檢視自己做人做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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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學生時代,上戰後史的課時,有個韓國留學生在課堂上發言,內容大致上是「我們韓國人用了很多血,才換到今天的民主」。我聽到這個發言時,快笑出來了。我想笑,但是我並沒有蔑視、嘲笑的意思。我想笑是因為我從這名韓國留學生的發言中,發現了非常有趣的文化思維的共通性。
從這名韓國留學生的發言內容可以推測韓國人受的教育和我以前在台灣受的教育差不多,而且韓國人與華人的言辭譬喻手法也非常相似。台灣人也可能說出「我們台灣人用了很多血,才換到今天的民主」。如果真的有台灣人這麼說,恐怕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另外,這個發言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是,這句話用的語言,既不是這名留學生的母語,也不是我的母語,而是第三種語言(日語)。而日語偏偏沒有這種「用血來換」的譬喻表現,所以一般日本人聽到這種血式的譬喻會一頭霧水,不過我卻完全可以理解這名韓國留學生想表達的事情。
韓國人和華人一樣,講到「國家」就會興奮起來。不過太容易興奮的結果就是:讓周圍的旁觀者覺得這種國家或是國民有情緒化或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傾向。大家就會而遠之,因為一般人不會想和情緒化或是自我意識過剩的人打交道。
我就讀的學校算是那個地區的教育重點大學。那個地區的中小學教師如果要進修,都會來我的學校。我的學校除了接受當地中小學教師進修以外,也有提供國外學校教師進修的管道。當時我的學校就有很多進修中的現役韓國人教師。這些韓國人教師就和我們留學生一起上課。
當時我有選一門留學生的日文閱讀課。這門課的上課方式是兩名學生一組,兩個人先在家裡預習不同的文章,然後整理成易懂的講義。上課時兩個人交換講義,彼此解說自己預習的文章,彼此解說完畢後,還要彼此評鑑、彼此鼓勵。我個人不太喜歡這種彼此評鑑、彼此鼓勵的上課方式。因為沒有評鑑基準,而且每個人學習狀況不同,而我自己也是學生,我實在沒有立場用超越的視點來評鑑別人。至於彼此鼓勵,對方既沒有挫折,也沒有失敗,我實在不知道該鼓勵什麼。不過我還是努力去適應這種上課規則。
有一次上課,我和一名韓國女教師一組。這名韓國女教師對我的評鑑內容大致上是「○○講解得非常好,做得很用心。等你學成回國之後,一定要好好為國家貢獻」(○○是我的名字)。我看了這個評鑑文後,心裡頭在苦笑。我相信這名韓國女教師真的很認真地在鼓勵我。不過,我留學的目的只是我自己的人生規畫,並不是為了「貢獻國家」。從這個評鑑文的內容可以推測,在韓國人的心中,「貢獻國家」是非常重要、非常偉大的事情。我也相信,這名韓國女教師在韓國一定也會用「貢獻國家」來指導自己的學生。
我留學的目的雖然不是為了「貢獻國家」,但是我也沒有排斥或是抗拒國家。中華民國憲法中規定的國民義務我全部都盡過了,盡這些義務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大部分的人都做得到。這就只是生活中一部分而已。如果我真的有能力為「他者」做什麼貢獻的話,我會把視野放在人類社會,而不是去獨厚特定的近代才出現的排他性權力體制。近代排他性權力體制下成員的利益不見得是整體人類社會的利益。近代排他性政治體制當中創造的倫理觀也不見得是具有普遍性的倫理觀。
以前我在觀察日本學生的就職活動面試時,發現日本人的觀念和韓國人正好是個對比。日本學生在面試時,喜歡說類似「我成為社會人之後,最想做的事就是對社會貢獻」這樣的話。這種回答其實非常形式化,不過我相信這些日本學生真的很想「貢獻社會」。其實,以前和我一起上課的韓國女教師筆下的「貢獻國家」也非常形式化,但是我也相信這名女教師真的有「貢獻國家」的心。我觀察到的日本學生當中,沒有人提到「日本」,也沒有人提到「國家」,但是大部分學生都會提到「貢獻社會」。在日本人的心中,「貢獻社會」是非常重要、非常偉大的事情。這就是日本年輕人的世界觀。
日本的教育並沒有賦予「國家」這種近代排他性權力體制特權,也沒有特別灌輸國民「愛國」的觀念。所以一般人不會去談「愛國」。國會選舉時,主流政治家也不會拿「愛國」當炒作話題。在日本動輒談「愛國」的人,通常是非常激進的政治團體成員。一般日本民眾看到這種政治團體時,只會覺得害怕而已。有常識的人不會想和那種過度自我主張,而且強調「不容懷疑」的人有瓜葛。因為常識人不會想惹麻煩。
日本的教育中沒有強調「愛國」的結果,就只是日本民眾平常不會去談愛不愛國的問題。因為大家平常不會去想這些事,也就沒有理由特別去討厭這些事情。大家就只是照著「貢獻社會」的信念,做好自己的事情,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如此而已。日本這個國家在過去幾十年間並沒有因為教育中少了「愛國」的成分而出問題。
2006年,日本政府想把教育基本法當中加入「愛國心」的成分時,就受到日本國內人士批判。特別是日本的教育界人士對這種意識形態的問題特別反感。結果國會把教育基本法把詞彙修得柔軟一點,避用「愛國」這個詞,同時在法中強調尊重他國,才讓爭議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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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場上的日本國家代表選手們有沒有國家意識呢?
日本國家代表選手當然會有國家意識。不過這種國家意識並不是小時候教育得來的,而是對價責任關係。結果這還是社會面的事情。
運動員並不是為了國家而當運動員。日本人運動只是發展自己的興趣而已。運動員是因為自己的努力,在賽場上得到了好成績,然後才被國家相中。這些人成為國家代表後,會拿到政府的補助金。這些補助金可以讓選手們改善自己的練習環境。由於國家對這些人有恩,所以這些選手當然會有國家意識,在練習或是比賽時,多少會有為了國家而努力的意識。不過當這些運動員不再是國家代表時,這些人又會回歸一般狀態,過自己的生活。如此而已。
當我第一次到日本的棒球場看球時,我最驚訝的是比賽前球場播放日本國歌時,很多在場的日本民眾並沒有站起來,就只是坐在觀眾席上做自己的事而已。這些民眾並不是因為討厭自己的國家所以沒有站起來,這些民眾恐怕也沒有排斥或是抗拒國歌的意識。他們就只是單純地沒有站起來而已。他們不會因為沒有站起來而被冠上反倫理、不道德的批判。一般人也不會覺得不起立是反倫理、不道德、罪大惡極。這些大眾恐怕從來沒有煩惱過該不該起立的問題。這種播放國歌時大家不必做出形式化的起立動作的世界,是真正寬容、自由的世界。
近幾年,日本曾經發生過公務員在播放國歌時是否該起立的爭論。這其實是非常難解的問題。因為如果用規則來強制讓公務員起立的話,整個問題會變質。起立人只是因為是因為害怕受到懲罰而起立,而不是為了國歌而起立。這樣的結果就是許多人可能只是因為怕惹麻煩、怕被冠上反倫理的批判而起立。唯有起立給別人看,才能得到道德的免罪符。如果沒有起立,就可能成為他人眼中反倫理、罪大惡極的人。
※關於日本大眾的意識,也可以參考本站的「東京申奧雜感」這篇文章。
我完全同意作者的觀察, 跟我自己對現在身邊的日本社會的觀察很符合. 不過我想提一個我從書上看到的過去的日本, 也就是明治維新到二戰前的日本, 當然我們無法回到那個社會去觀察當時的日本庶民在想什麼, 不過我想當年的他們對日本國確實有著無比的熱忱. 這個熱忱因為二戰的戰敗而讓日本人打從心底地討厭這樣的東西. 我不知道在明治維新之前的日本人是如何看待國家這件事 (我指的是現今日本境內在當年的小國), 不過假如我們要討論日本人是什麼樣想的話 (而且還要拿來跟其他國家的人民比較的話), 應該要把討論的時間拉長比較好.
教育以自己的國家為榮之類的想法在解嚴前的教育下固然根深蒂固
但是我覺得這些年來台灣國家認同的混亂下其實已經減少很多了
而這其實也不一定是好事,像日本人至少可以很強烈的確認自己是日本人
很多台灣人甚至會懷疑自己的國家…
而日本雖說提倡愛國的通常都是右派/右翼
但這些人在日本的政經勢力的影響往往不可小覷…
(補完前文)
右翼中政經影響大的,應該說是溫和派,像安倍首相那樣的。
街宣右翼等等隨時把愛國掛在嘴邊的,的確是讓很多日本人很不以為然沒錯
很有趣的觀察。
不過日本人對於「愛國」言論的冷感,會否與二戰有關呢?
站長好,首先想跟您說一聲謝謝,因為我從兩位站長的文章裡受益良多 :)
我本身對於台灣長大的人對愛台灣三個字有異常執著當然不陌生,不過我想補充說明的是韓國人的強烈國家意識其實是源自於歷史,我自己的感覺有點像是以色列的國家歷史,當然沒那麼沉重,不過韓國真正的國家獨立也只是近代而已,所以韓國人的集體意識中,國家認同或是愛國心的確算是強烈,對外國人來說可能顯得有點奇怪吧! :)
To ifan:
謝謝您的回應。
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人並沒有團結一致為國,日本國內還有是抵抗新政府的戰爭。早期有江戶武士及庶民組成的彰義隊的上野戰爭,之後則有長州、佐賀、薩摩等地區的士族叛亂。這些戰爭的原因,簡單地說,就是各個地方的人士覺得明治新政府在欺負自己,而且欺負得很嚴重,所以就起兵反抗。
我相信您在書上看到的那些人對日本國確實有著無比的熱忱,不過您在書中看到的人能否代表日本庶民,本身就是個問題。事實上,當時的日本有很多人對國家並不熱忱。
這裡舉的上野戰爭,或是長州、佐賀、薩摩的士族叛亂中,當然也有庶民參加。明治初期的日本大眾不但對國家不熱忱,甚至還對國家懷有敵意。舉實例來說,明治政府在推行平民苗字許可令時,大半民眾不想配合。因為民眾覺得這是新政府想透過苗字制度管理民眾、壓榨民眾,抽重稅。一直到佐賀之亂平定後,大家開始恐懼明治政府,才乖乖取苗字。
日本幕末時代,90%以上的民眾是農工商。這些人的生活和國家沒什麼直接關係。又由於農工商是世襲身分,所以這些人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更早的祖先,都和政治權力的世界無緣。這些人的生活就在自己的生活圈內完結,沒有必要去思考政治權力的問題。
早期在日本提起愛國觀念的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福澤諭吉。福澤諭吉雖然提愛國觀念,但是他非常反對「忠君」「犧牲個人」。他覺得人應該要自主。明治初期的教育當中當然有愛國的觀念,不過這種愛國並不是「忠君愛國」,而是「愛國與自主」。「愛國與自主」的觀念一直受到保守派的人的攻擊,結果文部省在保守和革新派之間取得平衡點,在1890年的教育勅語中,列入了「忠君愛國」的觀念。
日本政府在學校教育中灌輸入「忠君愛國」思想的影響其實相當有限,因為很多民眾沒錢上小學。很多地區的義務教育就學率不到五成。一直到1900年,義務教育免費之後,日本民眾才有普遍接受教育的機會。也就是說,日本大眾的國家意識是在1900年上小學的世代之後才漸漸普及。這個世代之前的大眾,並沒有那麼熱心,因為這些民眾生活當中根本碰不到這種思想層面的事情。結果二次大戰時,日本的《特高月報》還是可以找到一堆反政府事件的記錄。
至於您提到的明治維新之前的「國」,只是古代日本的行政區而已,這種行政區在江戶時期已經有名無實。江戶時代,高階武士可能會有「○○守」的官職稱號。例如德川吉宗時代的江戶南町奉行大岡忠相就有「越前守」的官職稱號。事實上,「越前守」只是名譽職而已,實際上大岡忠相並沒有支配越前國的實權。越前國主要由福井藩、丸岡藩、大野藩、勝山藩、木本藩等支配。結果江戶時代的地方勢力是以藩為主,「國」只是古代留下的地名而已。一個「國」當中,可能有好幾個藩,有些藩可能和幕府的關係不錯,有些藩可能和幕府的關係不佳。日本的時代劇暴坊將軍中,壞人會叫出手下來殺吉宗,這個設定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和幕府關係不好的藩的確不想受德川家支配。
對一般平民而言,這種「國」的意義就只是表明自己出生地或是居住地而已。一般平民的生活圈就是在自己的村子而已。同一個「國」當中,不同村子可能會有不同的文化,也可能會發展出不同的方言。
今後歡迎您繼續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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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yutalee:
謝謝您的回應。
日本是長壽國,很多老年人體驗過戰爭,或是和體驗過戰爭的人長期生活過。這些人對「愛國」冷感的確和二戰有關。至於新一輩的日本大眾對「愛國」冷感,其實就只是生活中並沒有人灌輸他們這方面的信仰而已,而且從結論上來看,沒有這些信仰對日本社會並沒什麼不良影響。
今後歡迎您繼續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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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Hustenbonbon2:
謝謝您的回應。
這個網站的本質是我們的私人學習筆記,我們把營運網站當成強迫自己學習新知識的手段。網站的文章只代表我們在那個時期的認知,我們並不認為那是認知的終點。因為不是終點,所以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我們也不認為我們有能力走到終點。
我自己有空時,會不時回顧過去的筆記,發現自己過去的問題,或是把生硬的敘述修飾得易讀一點,或是追加新的資訊。如果您覺得這裡的資訊還算有用,我們會非常高興。
今後歡迎您繼續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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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排他性權力體制下成員的利益不見得是整體人類社會的利益。近代排他性政治體制當中創造的倫理觀也不見得是具有普遍性的倫理觀>>
作者的這句話我十分認同,
人類如果普遍都能有這觀念,可以少掉許多無謂的戰爭跟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