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異文化的視野

以前在台灣,我喜歡看電視、報紙、雜誌上的日本報導,也喜歡在網路上搜尋日本方面的資訊,想透過這些資訊來知道日本人在想什麼、日本人怎麼看外國、日本的社會現狀。這些資訊是我理解日本的入口。

不過實際到日本生活、和日本人接觸之後,我才發現很多資訊和現實的落差非常大。我在來日本之前雖然已經做了不少功課,但是這些預習的知識中,其實有不少資訊在後來反而成為我理解異文化時的障礙。

為什麼會這樣呢?

簡單地說,就是華文資訊的生產過程有很多問題。很多資訊是由事實和虛構巧妙地交錯結合而成。所以一般人在吸收事實的部分時,也會同時吸收虛構的部分。這些虛構的部分,可能是源自於生產資訊的人對異文化的誤解,當然也可能是有人刻意把虛構的東西綁在事實當中。

由於我以前對日本的認知和我實際到日本後觀察到的狀況落差非常大,所以我在觀察日本、思考日本事物時的基本態度是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感覺、懷疑自己的經驗、懷疑自己的常識、懷疑我在台灣學到的所有日本資訊。我在日本實際體驗到的種種現象也是我懷疑的對象,因為人在認識事物時,必然會用到過去的經驗。當然,我回顧自己過去寫的文章時,也一樣要懷疑。結果在觀察異文化的過程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面對【過去】。

日前讀了日本的哲學家永井均的短文〈解釈学・系譜学・考古学〉。這篇短文是借用童話《青鳥》來談三種對面【過去】的視野,內容非常有趣。

《青鳥》是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所寫的童話劇。內容是講一對貧窮人家的小兄妹尋找「青鳥」的故事。故事中,青鳥會帶來幸福。這對小兄妹到很多地方去找青鳥,可是每次都在最後關頭失敗。最後這對小兄妹回到家後,看到自己家中的養的小鳥就是青色的。原來真正的青鳥就在自己的身邊。

《青鳥》這個故事的啟示是:人們可能會為了尋找幸福而到遠方,但是真正的幸福其實是在自己的身邊。
這個故事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人們拼命在追求幸福時,會忽略自己其實本來很幸福。

小兄妹發現原來自己家裡養的鳥就是青鳥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幸福是在自己的身邊,原來自己本來就很幸福,只是以前沒有意識到而已。

這樣的故事情節乍看之下非常自然,不過仔細去檢視故事設定的話,會發現事情並不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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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小兄妹的家境非常貧窮。貧窮人家在生活上一定有很多煩惱,一定有很多願望無法順利達成。假設小兄妹出生在生活安定、家庭成員和睦的小康或富裕家庭的話,童年時光應該會更幸福。就故事的讀者來看,小兄妹過去的生活可能根本不能算幸福。不過從小兄妹的觀點來看,原來自己家中的鳥就是青鳥,所以自己本來應該很幸福才對。

事實上,讀過這個故事的人都知道,一開始小兄妹家中的小鳥並不是青鳥。而是小兄妹經歷一段旅程,回到家之後,才發現自己家中的小鳥是青鳥。小兄妹的幸福感不是回到家看到青鳥的一瞬間突然出現的幸福。而是覺得自己以前就很幸福,只是過去沒有意識到而已。本來就很幸福的意義就是:家中的小鳥本來就是青鳥,所以過去的生活本來就很幸福。

在這個構造當中,對一般讀者而言,小兄妹家裡的鳥本來只是普通的鳥。這隻普通的鳥在某個時間點上變成青鳥了。但是對小兄妹的而言,他們發現自己本來就很幸福,所以家中的小鳥其實本來就是青鳥。在這個時間點上,故事的讀者和小兄妹之間的認知就出現落差了。這裡的讀者觀點和小兄妹的觀點都是【解釋學】的觀點。

永井均在這篇短文當中對解釋學觀點的定義是:「影響我們人生成立的種種因素當中,我們現在相信的事物觀點」。

換一種方式來說明的話,解釋學觀點就是把我們當前的記憶整理成我們可以接受的因果關係的觀點。

為什麼是「當前的記憶」呢?

因為記憶會變化,而且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變化。這種解釋學觀點的大前題是當事人完全不會懷疑自己的記憶,而且當事人完全看不見自己記憶之外的事物。解釋學觀點的當事人當然懂得自省,不過這種自省的行為完全在自己的記憶中、在自己相信的事實中完結。

用實例來解說的話,讀者完全可以從《青鳥》的故事前段確定小兄妹家中的鳥是普通的鳥,讀者也可以從故事後段確定小兄妹家中的鳥是青鳥。從這兩個記憶整理出來的結果就是:普通的鳥在某個時間點上變成了青鳥。這是讀者角度的解釋學觀點。

小兄妹相信青鳥可以帶來幸福,而且他們相信自己其實很幸福。從這對小兄妹的記憶整理出來的結果就是家裡的小鳥其實本來就是青鳥。他們童年的快樂回憶就是青鳥帶來的。這就是小兄妹角度的解釋學觀點。

對旁觀者而言,小兄妹的過去可能並不算幸福。小兄妹在過去的人生當中,一定有快樂的時光,也一定有不快樂的經歷。不過青鳥出現後,把小兄妹注意力轉向記憶中的幸福的那一部分,讓小兄妹忽略了過去不快樂的部分。結果過去不快樂的部分就在小兄妹的記憶中消失了。所以小兄妹對過去的觀點和旁觀者出現了落差。對小兄妹而言,鳥本來就是青鳥,他們以前的確很幸福,一點都沒有問題。他們相信這個結果。他們的思考及反省的過程是在自己的記憶、自己相信的事物中完結。

如果跳出讀者和小兄妹的層級來看問題的話,問題的核心其實不是「鳥在某個時間變青鳥」,也不是「鳥本來就是青鳥」。而是鳥一開始不是青鳥,但是在小兄妹開始覺得過去其實很幸福的那一瞬間,鳥的本質也就突然變成「本來就是青鳥」。這個觀點就是【系譜學】觀點。

永井均對系譜學觀點的定義是:「影響我們人生的種種因素當中,我們現在不相信的事物觀點」。這個定義也非常詰屈聱牙。

換一種方式來說明的話,系譜學的觀點就是去發掘我們記憶中遺忘,或是我們沒看到,但是實際上卻深深影響我們的事物,來重建因果關係的觀點。

《青鳥》的讀者只看到故事中青鳥的變化,但是無法意識到小兄妹記憶的變化。小兄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修飾了自己的記憶,所以也忘記了本來小鳥並不是青鳥。把兩邊的解釋學整合起來的話,就是本來普通的小鳥在某個時間點上變成「從以前就是青鳥」。

用這種系譜學的觀點來看華人的歷史觀的話,其實相當悲哀。因為華人的歷史教育的出發點是解釋學觀點的歷史。從系譜學的角度來看,在華人近代國家成立的時間點上,很多事物是「開始時不是這樣」、「本來不是這樣」,但是在某個時間點上忽然變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這種感覺就像是小鳥在出生時不是青鳥,而且和青鳥完全無關,不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突然變成「『自古以來』就是青鳥」。舉實例來說的話,目前台灣用的標準字體是1982年制定的,不過在21世紀初期,這個1982年的產物就忽然變成「祖先傳下的正統字」。從N次作品直接晉升成一次作品。解釋學觀點在無意識中抹消了「本來不是這樣」的部分,讓人們的記憶在某個時間點上忽然變成「『自古以來』就是這樣」。華人大眾談的歷史,是自己的記憶、自己相信的觀點構成的歷史,而不是屬於歷史本身的歷史。

同樣地,在異文化理解方面,即使是對異文化感興趣的人,還是有不少人是用解釋學的視野來看異文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用「民族性」去解釋一切。華人非常相信「民族性」的概念。用系譜學的觀點來看這種認知過程的話,就是本來異文化不是這樣,本來異文化在形成過程中很多複雜但又合理的因果關係,可是當華人大眾相信了「民族性」這種說法時,異文化在一瞬間突然變成「○○文化本來就是這樣」「○○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真正的因果關係全部被「民族性」這種單純的解釋學信仰掩蓋掉了。

雖然用系譜學觀點可以發現解釋學觀點看不到的「過去」,不過系譜學的視野還是非常狹隘。系譜學觀點的「過去」和解釋學觀點的「過去」都侷限在「影響我們對事物的認知判斷,或是影響我們人生的『過去』」。這種過去其實只是真正的過去當中非常特殊的一小部分而已。

「過去」並不是為了影響我們而存在的。「過去」的本質是獨立的,和現在完全分離的。我們只是偶然受到「過去」當中的一小部分影響而已。只是我們用解釋學或是系譜學的觀點看過去時,把「對我們有影響的過去」的意義放大了而已。結果我們用解釋學或是系譜學觀點所建立的特殊的「過去」,反而讓我們無法認清真實的「過去」。

要探索真正的過去,就要用【考古學】的觀點。

永井均在短文中提到的考古學觀點的「過去」,指的是我們不相信、我們的記憶和歷史中不存在的「過去」,而且這種「過去」本質上對我們幾乎沒有影響。

用《青鳥》的故事來說明的話,小兄妹家中的鳥到底是不是青鳥,小兄妹過去的生活是否真的幸福,其實都是《青鳥》的故事開始後才發展出來的情節。小兄妹和故事讀者的視線都集中在「鳥」和「幸福」這兩個問題上。

過去的鳥到底是什麼顏色呢?
過去小兄妹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用考古學的觀點來看的話,過去的鳥其實沒有顏色,過去的小兄妹也沒有幸福與否的問題。「沒有顏色」並不代表鳥是透明的,而是小兄妹過去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鳥的顏色,所以「鳥的顏色」的概念本來並不存在。至於「沒有幸福與否的問題」的意思則是小兄妹以前可能根本沒有特別想過自己是否幸福。這才是比較接近真實的「過去」。一切的變化其實都是在「青鳥」這個偶發事件後才產生的。當讀者和小兄妹得知青鳥的意義的一瞬間,所有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青鳥的意義上,所有的觀點都是以青鳥為中心發展出來的。結果大家完全忘記「青鳥」其實只是一個偶發事件而已。小兄妹在知道青鳥之前的人生,其實由其他無限多種的因果關係構成。小兄妹過去的人生,也只是整個「過去」世界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可能是非常偶然、非常特殊的一小部分。小兄妹的特殊的過去不能代表「普遍的過去」。

這裡提到的「偶發」「偶然」「特殊」是怎麼回事呢?

簡單地說,「青鳥」和小兄妹的過去不是歷史的全部,「青鳥」和小兄妹的過去也不是歷史的中心。這個世界有無數的事情在發生中,每件事都有各自的意義,每件事都有各自的偶然性,每件事都有各自的特殊性。青鳥和小兄妹只是無數種偶然特殊的事件當中的一種而已。這種個別事件當然不能代表「普遍的過去」。

同樣地,我們在歷史課本中看到的歷史也不是普遍的歷史。因為歷史課本的內容過度集中在過去掌權者身上。其實掌權者只是無數歷史人物中的一小部分而已。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的人都沒有出現在歷史課本中。這些歷史課本沒有提到的人當然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掌權者的人生和其他過去大多數的人的人生相比,掌權者的人生一點都不具普遍性,而且異常特殊。內容過度集中在過去掌權者的歷史課本中的歷史,當然不是普遍性的歷史。

以前我在日本漫畫或卡通裡看到一些日本神話的設定要素,覺得非常有趣。不過到了日本後,和日本人聊天,聊到日本古代神話時,才發現根本聊不下去。因為日本神話、傳說對日本大眾而言其實是非常偏門的話題。其實日本漫畫或卡通裡的神話要素也非常膚淺,就只是借用神話裡的名稱而已。這種感覺就像是借用三國時代或是日本戰國時代的人名創作出來的美少女動漫畫一樣,就只是借用幾個要素而已,創作者就算不知道原著內容也不會影響到創作。戰後日本的歷史教育的本質是捨棄所有神話傳說的部分,一切從考古學的視野出發。簡單地說,就是不再用解釋學的歷史來教育大眾。學校教育不會教學生的神話,也沒有時間教這種東西(因為一般科目的上課時間都不夠用了)。所以一般日本大眾沒什麼機會去理解日本古代神話與傳說。

這裡要注意的是,日本的歷史教育雖然是從考古學出發,但是教科書其實還是解釋學。這是因為考古學觀點本身無法構成結論。在考古學的視野中,歷史有無限多種可能性,這種無限多的可能性就是【普遍性的觀點】。當考古學的思考整理成結論時,普遍性就會收束成另一種「新的解釋學結果」。儘管最後的結果是解釋學,但是教育的本質是從考古學出發,所以解釋學結果隨時可能被更新的解釋學結果取代,這種觀察視野多少可以讓學生在不自覺當中建立起考古學式的人文觀。

相較之下,目前華人的歷史教育從出發點就一直停留在非常原始的解釋學觀點。而且這種解釋學的觀點不容其他觀點挑戰,是「不容懷疑」的觀點。這個結果就是華人大眾的人文觀一直停留在非常原始的解釋學世界中。所以華人大眾還沒有接觸到異文化、還沒理解現代世界的運作原理時,就先用自己的解釋學信仰下了結論。而且是「自古以來」「不容懷疑」的結論。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即使華人世界政治民主化,歷史人文教育也不見得能脫離狹隘的解釋學觀點。

如果把華人世界的歷史人文教育從解釋學觀點切換成考古學觀點的話,恐怕會傷害到很多人。因為很多過去解釋學觀點中大家理所當然深信不疑的真理,在考古學觀點的檢視下可能根本是虛構的。面對這種事非常殘酷。當然,過去用解釋學觀點寫歷史教科書的人也可能會被追究責任。所以過去華人世界的權力機器製造出來的解釋學思維會成為華人自己非常難處理的包袱,也會成為華人大眾理解異文化、理解世界的障礙。

永井均的解釋學、系譜學、考古學都是哲學的觀念。〈解釈学・系譜学・考古学〉這篇短文,就算沒有任何哲學基礎,只要能用心思考,也一樣可以看得懂。永井均的這篇短文還成為2002年東京大學入學考試國語科閱讀測驗的試題。雖然這篇文章不用哲學基礎也能看得懂,但是說實在,不太好讀。因為邏輯有點複雜,而且寓意非常深。這裡提到的內容只是永井均文章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也就是因為邏輯複雜、寓意深,所以可以測得出考生的程度。當然,看得懂這篇短文的考生,在作答完的同時,對歷史或是過去的人文思考能力會更上一層樓。至於2002年之後想要挑戰東京大學的日本的高校生在練習考古題時,當然也有機會透過這篇短文建立人文思考能力。

其實,不只是日本人的大學入學考試,外國人考的日本語能力試驗、日本留學試驗的日文閱讀測驗也常常會節錄一些有趣的文章。這種做法可以讓考生在考試的過程中學到東西。不過日本語能力試驗和日本留學試驗會顧慮到考生的語言能力,所以選用的文章可能會比較短、比較簡單一點。永井均的〈解釈学・系譜学・考古学〉由於邏輯複雜、內容環環相扣,也不容易節錄,所以設計成外國人用的考題的機會恐怕不高。

從永井均的文章的文脈來看,這個網站中的文章當然全部都是解釋學觀點的文章。個人在寫文章的主題通常是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出發點則是懷疑自己,所以思考方式其實比較接近系譜學觀點,至於在思考人的問題時,則偶爾會帶入一點考古學的觀點分析。不過當系譜學或是考古學的觀點整理成文章時,文章只會成為另一個新的解釋學的結果而已。為了避免自己的思維落到解釋學的境地,我能做的就是繼續懷疑自己的認知,設法找出過去自己沒有看到的事實。當然,自己以前所寫的文章也會成為我的懷疑對象之一,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文章中一定有很多不成熟、不正確的地方。我過去寫的文章頂多只能代表我在那個時間點上的學到的知識而已。對我而言,文章只是那個時間點上的小記錄,並不是最終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