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與文化(3)

有一個關於字典的笑話:某人用字典查「○○○」,字典中的「○○○」的解釋是「×××」。不過這個人也不知道「×××」的意思,所以繼續查字典。結果字典中「×××」的解釋是「△△△」。很不巧,這個人正好也不太懂「△△△」的意思,於是又用字典查「△△△」,結果「△△△」的條目解釋是「○○○」。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種A=B、B=C、C=A的循環解釋很不負責任。

其實嚴謹的字典必須要有這種循環解釋構造。因為字典中的「解釋」也是由字詞構成。內容周詳的字典當然必須收錄這些「解釋中用到的字詞」的解釋。

一般人查國語辭典時,可能看到字詞解釋的瞬間就滿足了,會繼續深究解釋內容的人恐怕不多。不過學英文的人在用英英字典時,狀況會不一樣。

學英文的人剛開始用英英字典查生字時,常常會遇到解釋內容又出現了其他生字的情形。在這種狀況下,就是用同一本字典繼續查下去。繼續查新生字時,新生字的解釋中可能又出現了其他的新生字。不過這種狀況大多查個三四回就可以解決。因為查了三四回之後,得到的資訊變多,這樣就有機會釐清字詞的意思。

用心編字典的人當然會設想到查字典的人可能會看不懂字典的「解釋」中的字詞,所以當然也會把「解釋」中用到的所有字詞也編入條目中。這樣子,字典必然會出現循環解釋。不過編字典的人也知道要儘量避免A=B、B=C、C=A這樣的單純循環,所以他們會想盡辦法把循環複雜化。循環越複雜,查字典的人就有越多資訊來釐清字詞的意思。

舉例來說,三省堂的《大辞林》第二版中,「道具」(相當於中文的「工具」)這個詞條的解釋多達六項。其中第一項是現代日語最常用的解釋,內容大致是「製作物品、讓工作順利進展、讓生活便利的器具總稱」。(其餘五項省略不談)

什麼是「道具」?就是「器具」的總稱。「道具」和「器具」是名稱的代換。不過單純的名稱代換不算解釋。所以《大辞林》加上了其他的說明。即,這些器具的效果包括:製作物品、讓工作順利、讓生活便利。因為有這些說明,所以就算查字典的人不懂「器具」是什麼,至少也可以想像某種東西可以製作物品,可以讓工作順利、生活便利。這就是解釋。

那麼「器具」又是什麼呢?《大辞林》的解釋是「構造簡單的機器、道具」。

在這個解釋中,「器具」可以代換成「機器」和「道具」。把「器具」代換成「道具」,就是一種循環解釋。不過這裡的「器具」還可以代換成「機器」,這就是代換過程產生的新資訊。另外,《大辞林》還用「構造簡單」來說明機器、道具的性質。也就是說,這裡並不是只做詞彙代換,也有追加說明這些東西的性質。這就是解釋。

如果再查「機器」這個詞的話,《大辞林》的解釋是「機械、器械、器具的總稱」。這個解釋中又出現了「器具」的循環,不過另外還衍生了「機械」和「器械」這兩個詞。嚴格來說,這裡的機械、器械、器具這三個詞的功能並不是代換,而是舉例。讓查字典的人透過這三個例子來想像「機器」這樣的東西的領域概念。

從這裡可以看出,編字典的人在解釋詞彙時,就算發生解釋上的循環,他們也會儘量擴充資訊,讓查字典的人透過這些具體的資訊來交叉比對出字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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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看看台灣人常用的《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對「工具」這個詞彙的解釋有兩項,第一項解釋是一般人最常用的解釋,內容是「工作時所用的器具」。這個解釋把「工具」代換成「器具」。然後強調「器具」的使用時機是「工作時」。

如果繼續追縱「器具」這個詞的話,可以發現《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對「器具」的解釋就是「工具」。就這兩個字而已。嚴格來說,這不能算是解釋,這只是單純地用「工具」這個詞彙代換掉「器具」這個詞而已。

從上面的ABC的循環解釋的構造來看,就是「A」的意思就是「工作時所用的B」,「B」的意思就是「A」。這個構造連「C」都沒有。A與B以外的資訊就只有「工作時所用的~」而已。這表示負責編寫「器具」這個條目的人完全放棄解釋「器具」這個詞,只丟下了「工具」這個詞來搪塞。

如果去改追縱「工作」這個詞的話,《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對工作的解釋有三項。然而這三項解釋都沒有確實解釋到「工作時所用的器具」的「工作」。這表示「工作」這個條目的解釋也發生了破綻。

至於比較白話的《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對「工具」的解釋是「泛指工作時所用的器具與設備」。這個解釋把「工具」代換成「器具」和「設備」,資訊似乎擴充了。不過再查下去的話,「器具」這個詞的解釋就只寫了「用具」兩字而已,又是只做代換不做解釋。如果再查「用具」的話,解釋則是「使用的器具」,又回歸「器具」了。資訊並沒有擴充。

如果查「設備」的話,「設備」解釋是「建築或器物的設置、設備」。這個解釋其實也很不負責任,因為這裡把條目自身當成解釋用的材料。什麼是「設備」?「設備」就是「○○○○的××、設備」這就變成「A=○○○○的××、A」的構造。這個解釋的另一個問題則是把「設備」這個詞定位為物的狀態 (設置、設備)。事實上,一般人在談「設備」時多半指的是「具體的物」而非「物的狀態」。這個詞條的解釋顯然也出現了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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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學者水谷静夫指出,編字典時要先設定字典的「基本詞彙」。「基本詞彙」指的是一般成人在現代生活中看文章、寫文章時會用到的詞彙。對編字典的人而言,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讓字典收錄生活中所有的「基本詞彙」。在編字典的時候,編者一開始會先選好五十個左右的基本詞彙,然後絞盡腦汁,用平易、不艱澀的表達方式來努力解釋這五十個基本詞彙。解釋完了之後,再檢查解釋的部分,把剛才解釋過的五十個基本詞彙以外的詞彙全部挑出來,然後再絞盡腦汁,用平易、不艱澀的表達方式來努力解釋這些詞彙,這是第二輪作業。然後再從第二輪的解釋中挑出前兩輪沒解釋到的所有詞彙,再繼續解釋。這樣的工作起碼要做個五輪。光是做五輪,就是個大工程。而這種工作不是一個人做,而是很多人一起做。由於每個人對詞彙的解釋方法不同,所以第一輪解釋完之後,每個人的解釋文產生的新詞也會不同。基本詞彙的資料會越做越大。當大家做了五輪之後,就交換原稿,比較一下別人的解釋,這樣還可以發現解釋當中不周全的部分。

水谷静夫本身有參與編寫《岩波国語辞典》(第二版~第七版),所以他提出的方法是字典編輯現場的實際作業方式。字典的解釋難免會有疏漏,不過這種方法可以避免基本詞彙的解釋發生破綻。

再看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及《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對「工具」、「器具」、「用具」、「設備」這些基本詞彙的解釋狀況來看,這兩部字典並沒有做好基本的工作。

台灣教育部的國語辭典在查傳統詞彙的出典時還算蠻好用的,不過跨出了傳統詞彙的領域,去查現代辭彙的話,就會發現資料品質嚴重劣化。現代的一般用詞就只是草率的解釋加上造幾個句子交差。更糟的場合則是連解釋都沒有,就像上面例子中的「器具」的解釋欄中只敷衍地塞了個「工具」這個詞而已。

在一般人的眼中,字典是權威性的工具。一般人幾乎不會去懷疑字典。當自己的認知和字典寫的東西發生落差時,大部分的人會傾向相信字典的解釋。特別是目前台灣人常用的教育部國語辭典有「教育部」的光環加持,所以一般人更不會懷疑裡面的內容。在這種權威光環的影響下,字典的「解釋」也會成為一般人學習的對象。因為一般人理所當然會把教育部的字典當成典範。

然而,以「器具」這個詞為例的話,教育部國語辭典其實並沒有解釋這個詞。只是用另一個詞代換了這個詞而已。這個過程沒有解釋,只有代換。編寫這些詞條解釋的人可能覺得「這樣就可以了」或「這樣大概就算是解釋了吧」。資訊素養不足的人可能真的會誤把這種不算解釋內容當成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