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日本大震災與日本社會(2)

在三月的地震、海嘯,以及核電廠事故之後,日本的東北地區的受災民眾到政府指定的避難所避難。在這些避難所當中包含了不少學校設施。由於許多學校的設施成了受災民眾的臨時生活地,因此這多少也影響了這些學校的教學活動。由於目前臨時住宅一一完成,因此這些在學校避難的災民會在十月底轉移到臨時住宅居住,這些學校的設施問題也會因此告一段落。


岩手縣岩泉町的受災民眾的臨時住宅。

雖然日本的各個電視媒體在震災發生之後的幾天,幾乎全部都在報導災區的狀況。不過由於受災區域非常大,而電視台就那麼幾家,一天也只有24小時,所以電視台只能報導一些重點,這個結果就是很多災區資訊並沒有確實傳達給其他非災區的日本大眾。

這次震災之後,日本的避難民眾曾經超過四十萬人,避難所數目也超過兩千多間,算是非常龐大的數字。由於各個避難所的設備、資源狀況都不一樣,因此各個災民體驗到的避難生活也完全不一樣。在那些有水、有電、對外交通方便的設施避難的民眾的狀況其實還好,不過在那些沒水、沒電,而且對外交通又不方便的避難所避難的民眾的生活狀況就非常艱苦了。特別是岩手、宮城沿海地方三月的平均氣溫約為攝氏二度,這種地方沒水沒電的話會危及生命。如何在環境非常糟的避難所中支援受災民眾本身也是一道難題。

在這次震災之後,曾經有一段期間發生避難所的女性衣物不足的情形,當電視新聞報導之後,日本各地就有人開始捐出女性用的衣物。從表面上來看,問題似乎可以解決,不過真正的問題其實是該怎麼把這些衣物發給災民。

如果讓災民自行挑選的話,可能會發生秩序混亂的問題,有些人可能根本就拿不到衣服。然而如果由避難所的管理者來發的話,災民可能會拿到自己不喜歡的衣服,據說有女性災民拿到管理者發到衣物時,氣得把衣服丟到一旁,因為衣物樣式不合。

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台灣,可能就會有人批判:「在這種狀況下有衣服穿就已經不錯了,有什麼好挑剔的呢」?至於嗜血的台灣媒體也可能會趁機炒作話題,用巧妙的編輯手法來扭曲問題。

批判別人很容易,不過這個世間很多批判的本質其實是借題發揮的言語暴力,而是找理由把自己的言語暴力正當化而已。

試想:沒有受到天災影響,每天過著豐衣足食又睡得好的人如果要受災的弱勢民眾再多犧牲一點的話,豈不是太沒同理心了呢?

記得在兩年多前,梅與櫻的日本人作者曾經寫過一篇介紹台灣收垃圾方式的文章,裡面談到台灣垃圾收集方式對老年人或是行動不便的人非常不方便,不過有人的回應內容卻是「行動不便的人可以提早去等,所以應該還好吧」。如果這名回應者本身是行動不便的人的話,我會非常欽佩這種處於弱勢還願意犧牲的精神,如果回應者是個四肢健全活動自如的人的話,這種不關心弱者的艱苦、不以弱者立場思考、覺得讓弱者犧牲一點也無妨的的思維就大有問題了。

回到正題。避難所的女性衣物問題並沒有成為日本媒體殺伐的焦點,這是因為在一般日本民眾及媒體的觀念中,弱者應該受到保障。受災民眾情緒不穩定,是因為他們承受了史上少有的大災害之苦。在這種狀況下,真正該為社會做一些犧牲的不是那些精神狀態已經快到極限的受災民眾,而是在大災害之後仍然過著吃得飽穿得暖又睡得著的生活的其他人。

除了女性衣物問題外,避難所的食物分配也是一個大問題。

假設有人提供了150個便當給某個避難所,而這個避難所卻收容了200名受災民眾,這些便當該怎麼處理呢?

有些避難所做的就是拒收這些便當。原因是150個便當不可能公平分配給200人。為了公平,只能拒收。

講到這裡,可能又有人會質疑:為什麼日本人這麼死腦筋,不懂得變通?把便當優先發給老弱婦孺不就得了?

許多在日本生活過的華人會把日本人形容成做事一板一眼,完全照著規則做,毫無彈性與通融空間。甚至有人無法理解,有些事情這樣做會比較方便快速,但是日本人偏偏要照著規則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做。於是部分華人的世界觀中的日本人的形象就漸漸定型為:一絲不苟、不知變通。

其實,這些見識到日本一絲不苟、不知變通的「文化」的華人只是正好看到了日本的一些規則比較嚴謹的職場文化而已。如果以企業為例的話,某些企業會把做事程序進行嚴格的標準化,這種標準化可能是為了確保產品的品質,也可能是確保員工的安全,這些程序其實就是企業的信用賣點,也就是他們的「命」。如果沒有確實照著程序執行,就可能會危及企業的信用,甚至影響到企業的存亡問題,在這種狀況下,有責任感的員工當然會照著規則做事。事實上,如果到台灣的一些規則制度比較嚴謹的職場工作的話,狀況也差不多。因此一絲不苟、不知變通其實只是一種穿鑿附會下所產生的「華人世界觀塑造出來的日本形象」。

很多人在談別人的事情時,往往會忘記自己的樣子。華人世界中許多對日本的印象其實根本就不是日本獨有的特色,只是許多宣稱自己見識到日本特有的現象的人並沒有回頭去考察自己的文化圈中是否也有類似的事情。華人世界在過去累積了太多對異文化的偏見,再加上異文化理解教育又起步得非常晚、人文教育崩壞,因而加深了這一類的穿鑿附會的問題。

再回到正題。避難所決定拒收數量不足便當是否意味著日本人不知變通?又是否意味著日本人連「把便當優先發給老弱婦孺」這種簡單的做事方法都沒想到呢?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如果有人認為在那種環境下會有人忽略或是沒想到「把便當優先發給老弱婦孺」這種處理方式的話,這才是違反常識。基本上,在那種環境下,任何收到便當的避難所代表都會先考慮「把便當優先發給老弱婦孺」這個選項,這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最簡單的做法。忽略或是忘記這個選項的機率幾乎是零,根本不需要去假設有人想不出這種處理辦法。因此「拒收便當」恐怕是避難所的代表經過深思熟慮,考量過種種可能性之後所做出的心痛的抉擇。

「拒收便當」的可能原因有很多,最簡單的原因就是避難所的成員狀況複雜到無法排出理想的先後順序,在這種狀況下,由於任何不公平的處置都可能影響到受災民眾的情緒,避難所的代表或是管理者的能力的正當性也會被撼動,進而影響到後續的支援活動。因此有些避難所在遇到這種狀況時,只能選擇拒收。

日本的新聞工作者津田大介在實際走訪各個避難所,和當地人及支援地當的義工訪談之後,發現避難所有一個特別的現象,就是「好人」會先離開。這裡的「好人」指的是擁有比較多社會資源的人。至於社會資源具體而言就是人際關係。津田大介用「好人」來現容這些擁有社會資源的人,是因為這些人的親戚朋友願意讓他們投靠,或是願意幫他們找到其他容身之處,因此這些人會最先離開避難所。當這些「好人」離開之後,一些運氣好的人則可能率先住進臨時住宅。結果留在避難所裡的人通常是沒有社會資源,而且運氣又不好的人。

當然,沒有社會資源的人未必是壞人。在日本有不少獨居老人,這些人沒有後代,親戚朋友可能都已經過世,也有些人可能是不擅人際溝通,也很少和親戚朋友或鄰居交流,因而缺乏社會資源,這些人就是最後留在避難所的人。當「好人」一一出走之後,避難所中的社會資源的弱勢者所佔的人口比就愈來愈大。看著別人一個一個搬離避難所,這些留下來的人的情緒狀況當然不會好到哪去。避難所的管理者或是代表的工作就是要帶這些人撐過這段期間。由於這些人都是缺乏社會資源的弱勢族群,再加上震災之後各個地方自治機關的行政能力弱化,因此要好好照顧這些人並不容易。日本的一般民眾或是媒體並沒有炒作「衣服」或是「便當」的問題,就是因為這些避難所的人是弱勢中的弱勢,大家實在沒有立場要這些人犧牲忍耐。

當然,這種體諒弱勢的思維並非只是空談而已。例如震災初期到災區支援的義工當中,很多人是自己準備清潔用品,然後住到當地支援機構準備的帳棚中,因為在那個狀況不能期待災區能提供良好的食宿及工具。再以清理災區殘骸瓦礫為例,如果由沒有同理心的人來清理災區的話,清理人員可能會為了縮短工時,為了省事,於是把所有的殘骸瓦礫都被直接當成垃圾處理掉。

然而瓦礫堆當中可能仍然有一些受災民眾私人財產,那該怎麼辦呢?沒有同理心的人可能會說: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能幫你清理垃圾就不錯了,還挑剔什麼?

不過,最初負責清理災區現場的自衛隊接到的命令是把殘骸瓦礫中可能還非常重要的私人財產清理出來,弄乾淨,集中保管,然後還給民眾。這麼做當然會影響到災區的清理進度,但是這才是正確的做事的方法。因為吃得飽、穿得暖、晚上又睡得著的人沒有立場要求身處極限狀態的弱勢受災民眾再次犧牲忍耐。吃得飽、穿得暖、晚上又睡得著的人如果想用犧牲弱勢者權益的方式來圖自己的行事方便,那才是有問題的思維。


福島縣會津若松市的某個飯店的布告欄。這次震災的受災戶當中,除了住進避難所和臨時住宅的人以外,也有一些旅館飯店業者開始收留受災戶。福島因為核電廠事故的關係,觀光業受到非常大的打擊,旅館飯店業者的生意一落千丈。旅館飯店業者收容受災戶一方面算是做善事,另一方面由於政府會出錢補助災民的住宿費用,因此旅館飯店業者也可以透過收容受災戶來維持最基本的運作。這個布告欄張貼的資訊主要是告知住在這裡的受災戶一些基本住宿規則。這些住宿規則可以確保受災民眾不會干擾到住宿的觀光客,也可以讓飯店方面能更有效率地支援受災民眾的生活。本人在這間飯店投宿的第二天早上,看到飯店大廳有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生,這些小學生就是受災戶的子女,等著專車接送他們上學。算是蠻特別的景象。

 
宮城縣南三陸町的某個飯店。由於受災戶的生活形態和觀光客不同,因此飯店為住宿的受災民眾另外規劃了資源回收區,以方便管理。右邊的照片則是日本的某個二手書店業者捐給飯店的圖書,讓住在飯店的受災民眾有書可讀。每人一次限拿三本,三天之後要放回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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