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日本大震災之後,日本的各個電視台停播一般節目,改播震災相關報導。不論是轉到哪一個頻道,一律都在播單震災報導。從電視畫面上來看,整個日本似乎完全陷入震災的危機中,有些日本人把這次的震災稱作「國難」,日本全國似乎因為這個震災而一體化。不過,這種一體化其實只是一種媒體呈現的虛像而已。雖然非災區的民眾也會關心受災民眾,有些人捐錢、有些人捐物資,還有餘力的人甚至還到災區參擔任清掃義工。然而這次震災背後有許多矛盾,日本學者東浩紀從各種社會現象的例子指出震災之後民眾的意識的離散。日本的社會及資訊評論家佐佐木俊尚則指出,這次的震災把日本切割成三個完全不同的空間:災區、首都圈、西日本。
本人今年五月的福島之旅,以及九月的岩手宮城之旅,其實多少也感覺到不同地域的氣氛差異。
岩手縣田野畑村的思惟大橋。兩年前的東北之旅,我也曾經來到思惟大橋邊,橋邊有個休息站,賣一些點心及當地農家的物產。今年九月再度來到這裡,感覺起來,這裡就和兩年前差不多。我也比照兩年前的消費方式,買了一些用豆渣及豆漿製成的甜甜圈,然後到附近的展望台看風景。我很喜歡看巨大的東西,看到這種大橋,會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思惟大橋附近,就像往常一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開車離開思惟大橋後,從國道45號線左轉岩手縣道44號線,一路上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尋常之處。縣道44號往海岸方向是一段曲折的下坡路段,沒一會兒,我就發現道路兩旁的植被有點不自然。當時我猜想這可能就是海嘯所留下的傷痕,於是就先拍下照片。拍完照之後,繼續前進,到可以看到海的地方時,我確定那真的是海嘯所留下的傷痕。
岩手縣道44號線。這張照片是從坡道高處往低處拍,道路兩旁植物的分布狀態以及岩石裸露的情形有點不自然,這是因為當時海嘯曾經到達這個地方。這個位置雖然處於半山腰,地勢較高,而且這個位置根本看不到海岸,但是這次的海嘯太大,連這個看不到海的山坡地都難以倖免。
島越漁港和思惟大橋都是位於岩手縣田野畑村,兩地相距不過3.7公里,開車不需要十分鐘,但是一場震災卻造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思惟大橋附近就和平常一樣,完全沒有變,但是島越漁港附近卻是完全被摧毀的狀態。沒有受災的地區的生活就和平常一樣,沒有受災的人或許會關心受災的人,但是這些人不用去煩惱怎麼重建家園,因為他們的家都完好如初。但是對受災民眾而言,震災在一瞬間把他們的一切都奪走了,他們連重建家園的材料都沒有。
佐佐木俊尚從巨觀的角度來看日本,認為日本被震災切割成災區、首都圈、西日本。如果微觀的角度來看日本的話,即使是受災的村落當中,也一樣有類似的情形。就如同田野畑村當中,有些地區完全沒有受到震災影響,大家就像平常一樣過日子而已,但是距離不到4000公尺的海岸一帶卻什麼都沒了,這些區域的民眾只能到避難所生活。當然,這種事情不只是田野畑村而已。以日本東北最大的城市仙台市為例,一般人從電視新聞的資訊可以得知仙台也是受害都市,不過同樣是在仙台市內,住在內陸泉區的高級住宅區的人家的房子或許因為大地震的關係而有些損傷,但是基本上還是可以住人,而住在沿岸一帶的人的家園則完全被海嘯沖毀。住在內陸高地的人基本上還是像平常一樣過日子而已,而住在沿岸地帶的人的日子根本過不下去。至於福島縣的南相馬市內也充滿了矛盾。南相馬市小高地區是在福島第一核電廠20公里圈內,原町地區則是位於30公里圈內,鹿島地區則是位於30公里圈外,而且這三個地區都遭受海嘯襲擊。各個區域不但要顧慮核電廠事故問題外,還同時還要面對海嘯帶來的災害。同樣住在一個市町村中,其實每戶人家的狀況都不一樣。即使是同一個區域的受災民眾,有些人可能去避難所避難,有些人則留在半毀的家中。每個人考慮的事情都不同,做的事情也不一樣。
從受災到重建復興的過程中,很多人可能只會想到安置受災民眾居住的地方,讓他們重新投入社會的生產行列。事實上,在災害重建的過程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災區的瓦礫及廢棄物全部清除。當年阪神淡路大震災的瓦礫及廢棄物,一共花了三年才全部處理完畢。這裡的處理完畢指的是能回收的東西全部回收,該焚化的東西全部焚化,該掩埋的東西全部掩埋。這次東日本大震災的瓦礫及廢棄物總量為阪神淡路大震災的1.5倍以上,日本環境省設的目標是2012年3月底把所有的瓦礫及廢棄物運離災區,然後再花兩三年的時間把這些瓦礫及廢棄物全部處理完畢。在這篇文章發表時,許多自治體已經把瓦礫及廢棄物完全撤除,但是一些受災比較嚴重的自治體仍然跟不上進度,至於核電廠附近的自治體的瓦礫及廢棄物的撤除進度也非常慢,不過在本文發表的這個時間點上,一切作業都在前進當中。
岩手縣山田町的瓦礫臨時堆置場。這張照片是從陸橋上看瓦礫堆,瓦礫是從陸橋下開始堆,堆到比陸橋還高的程度。和巨大的瓦礫堆相比,瓦礫堆上的工程機具渺小地像玩具一樣。
岩手縣宮古市及山田町的瓦礫臨時堆置場。左邊及中央的照片是攝於宮古市,右邊的照片是攝於山田町。由這三張照片可以看出,各受災區域在處理瓦礫及廢棄物時,確實都把瓦礫及廢棄物分類好。左邊的照片是毀損的金屬護欄,中央的照片則是木材類,右邊的照片則是這次海嘯中毀損的汽車。
岩手縣釜石市的瓦礫臨時堆置場。這堆置場是專門堆放海嘯中毀損的汽車。
這次的震災當中,最受注目的部分就是福島的核電廠事故。這幾天在整理今年上半年的報紙時,發現今年三月中旬的報紙的主要篇幅都被核電廠的報導佔據了,關於震災復興方面的政策報導意外地少。不過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沒辦法,因為當時日本民眾最想看的就是核電廠事故的最新狀況。而日本的報紙當然沒有賣弄術語,而是把事件報導得讓一般人都能看得懂。
談到核電廠事故,就讓我想到今年三月台灣的某個新聞談話節目的內容。這個節目在報導日本核能災害時,用一種揭發醜聞的方式談福島核電廠的問題。說核電廠的作業人員是從鄉下的農家騙來的。然後主持人多次用「社會最底層的弱勢族群」來形容農家子弟,好像自己是那種為弱勢族群的發聲的正義之士。事實上,這個新聞談話節目的內容全部都是虛構的,而且虛構這個故事的人顯然完全不了解日本社會現狀。基本上,日本社會並不覺得務農者是弱勢,也不覺得務農者的社會地位低,日本社會大眾反而覺得農業是非常專業的領域,沒有高度的專業知識,還很難參入農業。
看台灣媒體上的這一類假報導並沒有辦法理解實際的日本社會狀況,但是卻可以窺探到節目幕後這些寫劇本的工作人員的思維及世界觀。幫這個新聞談話節目寫劇本的幕後工作人員顯然認為務農是低級的工作,認為全世界的農業工作者都是弱勢,然後再根據這個世界觀寫出了一套日本農民被騙到福島核電廠勞動的假報導劇本。
在福島核電廠處理善後的人員當中,的確有一部分弱勢族群,不過這些弱勢族群並不是從農村來的,而是從都市來的。日本的大都市有一些靠打零工維生的人的聚集區域,例如東京的山谷、橫濱的壽町、大阪的愛隣等地區。基本上,日本的企業要找那些不在乎工作環境及品質臨時勞動人員時,就會到這些地方徵人。大約十年前,有些台灣年輕人到東京自助旅行時,會選擇南千住車站以南一帶的旅館投宿,這是因為那一帶有幾個廉價旅館。為什麼那裡的旅館的住宿費便宜呢?因為那一帶就是東京的山谷地區,是一些生活不安定的弱勢族群的聚集地,很多人是靠打零工維生。由於那一帶的生活環境並不理想,所以地價也比較便宜,旅館業者也有壓低住宿費的空間。總而言之,日本的企業要徵用臨時工根本就不會去農村,因為農村人口不多,農村的產業也比較安定。相較之下,大都市人口多,而且有用不完的臨時工。
當然,在福島處理善後的人員也未必都是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在核電廠處工作的人當中也有些是來自一些具備專業技術的小企業,他們因為接到中上游企業的訂單而到核電廠作業。當中有些人在工作完之後,還上網發言,從那些發言來看,可以知道有不少人頭腦非常明晰,一點都不弱勢,只是因為種種因素而到福島處理善後。
當日本發生震災之後,台灣就出現不少假報導。拜台灣的崩壞的人文教育所賜,一般大眾分不清這些資訊當中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很多人只是看到紀錄片、報導節目、談話節目就會誤信。其實紀錄片、報導節目、談話節目本質上也是一種戲劇,影片內容不見得和報導或談話內容有關,而報導或是談話內容也不見得和事實有關,只是製作這些影片報導的人會用一些編輯操作的手法讓視聽大眾誤以為影片和報導內容有關,誤以為報導內容等同事實。由於大眾沒有能力檢視媒體和現實的差異,因此也有沒人有能力淘汰這種造假媒體,結果這種造假媒體可以在台灣一直存活下去,一直把假資訊透過通訊用的纜線或電波直接送到每戶人家家中。
回到正題。核電廠發生事故之後,日本民眾對政府及東電感到非常不信任。回頭再看看台灣的媒體,也有不少台灣民眾對日本政府的資訊感到疑慮。雖然日本民眾和台灣民眾都不相信日本政府的資訊,但是兩者的「不信任」的構造卻大不同。基本上,台灣人不信任日本政府的構造其實又是一種用台灣人的世界構造來解釋外國的世界的結果。台灣人不相信政府,是因為台灣人眼中的政府會造假資料,會隱瞞事情。不過在看外國的問題時,不能把台灣的世界觀硬生生地套在其他國家,因為每個國家的制度、社會構造都不一樣。
這次震災中,日本人對日本政府及東電的不信任,並不是因為政府和東電在震災當中造了假資料或是隱瞞了一些事情,而是政府和東電在這次災害中並沒有把自己應該掌握的資訊掌握好,記者會中一問三不知,再不然就是草率提出一些過度粗糙的資訊。為什麼會這樣呢?簡單地說,就是日本政府官員不想落人口實,被人說成隱瞞事情,結果他們得到什麼最新資訊就立刻發表,連內容有錯的資訊也一樣不經檢驗就直接公布,這個結果就是政府信用跌落谷底。
從日本的行政構造上來看,日本政府其實也沒有能力隱瞞放射線相關資訊,因為各個都道府縣都有能力檢測放射線。日本的政府首長主要是由執政黨議員構成,不過日本大部分的都道府縣的知事並不屬於任何政黨 (基本上,日本大眾並不迷信政黨。如果有哪個民眾公然宣稱自己支持某個黨的話,會被人當成瘋子),而且都道府縣的地位和中央政府是呈對等關係。在這種狀況下,都道府縣其實具有監視中央的功能,因為每個知事都不希望自己的自治體受害。另外,日本許多民間組織也有能力自行檢測放射線,因此放射線量這種資訊沒有什麼造假或隱瞞的空間。
地震、海嘯、核電廠事故,這種接二連三的大災難讓不少日本民眾非常不看好日本的前途,有不少日本人甚至對自己的國家感到極其失望。不過這種失望感並不是因為這次的震災造成的,其實日本大眾從二次世界大戰戰敗之後就一直對自己的國家沒什麼信心,覺得自己的國家很爛,這次的震災其實只是讓悲觀的日本大眾確信日本的前途非常糟糕。這種大眾意識恐怕和許多台灣人眼中的日本差距非常大,這是因為台灣人只看到日本戰後經濟成長的光鮮抽象的一面,卻沒有實際理解日本大眾的生活情形。
當我在讀華人寫的日本評論時,只要一看到「日本人最引以自豪的〇〇」(〇〇可以指的是經濟、科技、文化等)這一類句子時,我就不會再看下去了,因為這一類文章不是真的在探討日本,這一類文章所呈現的是寫作者個人對日本的幻想而已。「日本人最引以自豪的〇〇」這一類句子並沒有反映出實際日本大眾的意識,只反映出了寫這句話的華人的世界觀。簡單地說,寫這種句子的人並沒有實際去理解日本大眾對日本的意識,只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像他自己一樣,覺得「靠他人的成就來建立自己的自豪」非常理所當然,於是就用這種「靠他人的成就來建立自己的自豪」的價值觀為日本代言。如果用搜尋引擎檢索一下,可以發現這種把「靠他人的成就來建立自己的自豪」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其實還不少。
即使是1980年代泡沫經濟時代,真正變有錢的是那些大企業老闆及炒地皮的人,一般大眾還是一樣「一般」,還是只買得起偏遠郊區的房子,擠一個多小時的電車到公司上班。當然,自己買得起房子,有工作,生活能得到溫飽,其實已經相當幸福了。不過大眾也就只是這樣而已,永遠只能過著和大家一樣非常平凡的生活。日本的經濟、科技、文化並沒有讓大眾的生活變得不平凡,因此日本的大眾也不會覺得日本的經濟、科技、文化有什麼偉大,就算這些東西非常偉大,那是其他更努力更用心的人造成的,不是平凡的自己造成的,因此沒有立場去自豪。日本大眾並沒有因為泡沫經濟而住得起豪宅開得起名車,泡沫經濟崩壞之後,這些大眾卻要承擔不景氣的後果,這才是日本大眾的世界觀。
日本政府和各個電力公司在推行核能發電時,都會強調核能電廠的安全性,不過這種安全性是建立在日本政府和電力公司的人員確實做好他們的工作的情況下。而現在的日本民眾幾乎不太相信日本政府和各個電力公司具備管理核能電廠的能力,其實這個思維構造其實就和戰後日本大眾對自己國家的感覺差不多,就是「沒信心」。美國和法國可以繼續發展核能發電技術,日本人並不覺得意外,因為他們覺得美國人和法國人有能力去管理核能電廠。而現在的日本大眾認為日本不適合發展核能發電,是因為日本大眾對日本人的管理能力毫無信心,這就是日本人眼中的日本。
不過要注意的是,如果拿台灣的種種制度,處理事情的方法及態度來和日本比較的話,其實日本的種種制度、日本人處理事情的方法及態度其實要比台灣嚴謹、成熟許多。只是一般日本大眾並沒有機會把日本的種種制度和處理事情的方法拿去和世界各國比較,因此日本大眾並不知道外國的情形,他們只知道自己國家有很多問題。也就是因為日本大眾認為日本這個國家有一堆問題,覺得日本人沒有能力管理核能電廠,因此現在日本開始走向「脫原發」之路。
「脫原發」這個詞的背後其實有特別的意義。在1980年代前半,日本核能議題的社會運動人士多半都是用「反原發」這個詞。然而「反原發」這個詞的意識形態的味道太重,容易讓議題失焦,於是有些人開始用「脫原發」這個詞來代替「反原發」。「反原發」的意義是否定核能的一切,而「脫原發」的意義則是承認核能確實曾經是戰後日本發展的一大助力,只是今後要核能功成身退。由於「脫原發」的理念比「反原發」要積極正面,因此比較容易被日本大眾所接受。
因為日本人沒有管理核能電廠的能力,所以現有的核能電廠就要停止運作,所以日本要走向「脫原發」之路。在震災之後,有不少社會評論家都覺得這非常理所當然。事實上,這些社會評論家也確實反映了日本大眾的心態:因為日本人沒有能力管理核能電廠,所以只能以停止核能電廠運作的方式來求得安全。
現在的核能發電並不是理想的發電技術,將來勢必會被新的發電技術取代,因此「脫原發」之路在結論上的必然的,只是日本因為福島的故事而提前出發而已。
然而,因為不能而不為,這是唯一的路嗎?
東京都副知事猪瀬直樹認為,因為不能而不為,其實是一種逃避、不負責任的做法。如果某個人因為不能而不為,這個人就永遠只是個一事無成的人。如果日本因為不能而不為,日本就永遠一事無成。日本應該利用這次的機會,重新努力出發,把不能變成能,重建國際對日本的信任。如果在東京灣蓋一座核能電廠,猪瀬直樹可能會設法把電廠管理好,而用這個機會重建日本形象。
猪瀬直樹並不是核能發電推進派,在東京灣蓋核能電廠也只是一種實驗性思考而已,他真正感興趣的其實是天然氣發電。不過他的確提供了消極逃避之外的另一種思考選擇:積極地努力面對。
南三陸町的某個加油站。離開南三陸町的市區,經過歌津地區時,看到一個加油站,令我非常感動。這個加油站放了幾塊木板,木板上分別寫著營業中、可以用信用卡、可以馬上換機油、可以修理爆胎、煤油柴油可以直接送到家等。南三陸町的狀況非常糟,但是這個加油站用木板來表現他們的作業及服務能力,告訴駕駛人:這裡所有的服務都有,完全不用擔心。這,就是一種積極努力的態度。由於車子已經在前一個加油站 (南三陸町市區內) 補給過燃料,所以我並沒有在這裡加油。當然,南三陸町市區內的員工也非常認真地工作。儘管市區大部分的建築都被摧毀,儘管加油站已經殘破不堪,這些加油站的員工還是非常有精神地向客人問好,讓人覺得他們絲毫不受海嘯災害的影響,真的非常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