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世間話(1)

「都市傳說」是現代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之一,在網路上也經常造成議論。事實上,「都市傳說」(urban leagend) 這個詞的歷史其實非常短,是1960年代才出現的東西。例如美國民俗學家美國的民俗學家Linda Dégh於1968年時於美國民俗學協會的期刊的文章中使用了「urban leagend」這個詞。而同一年,另一名美國民俗學家Richard Dorson也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urban leagend」這個詞。直到1981年,美國的民俗學家Jan Harold Brunvand的著書「The Vanishing Hitchhiker」出版後,一般人才開始對都市傳說 (urban leagend) 產生興趣。事實上,都市傳說的理論建立及研究並不是1960年代才開始的,早在「都市傳說」這個詞出現之前,就已經有人在研究都市中的傳說了,只是以前沒有人把這些東西稱作「都市傳說」而已。

當「都市傳說」這個詞還沒出現時,日本的民俗學者把這一類的民間傳說稱作「世間話」。從字面上來看,「世間話」的意思似乎是一般人在茶餘飯後所聊的人世間的話題。的確,翻開一般的日文辭典查「世間話」這個詞的話,所得的結果通常都是關於街坊閒聊之類的解釋 (例如廣辭苑第六版、大辭泉第一版、集英社國語辭典第二版等)。不過在日本的民俗學中,「世間話」指的並非三姑六婆在街坊閒聊的話題,而是一種民俗學中的一種口耳相傳的傳說 (大辭林第二版中的「世間話」這個辭條即收錄了這個意思)。民俗學中所謂的「世間話」比一些廣為人知的古老民間傳說的歷史為短,而且發展不夠完全。日本的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於1910年出版的「遠野物語」這部作品中,就收錄了許多「世間話」。這些「世間話」當然不是街坊的三姑六婆的聊天內容,而是一些還沒發展成熟的民間傳說。

「世間話」的「世間」指的是人們生活的空間,「話」則指的是傳說或是故事。常看日本動漫畫或是日劇的人可能會發現日本的漫畫、動畫、電視劇的長度分割單位叫「話」,例如第一集或是第一篇叫作「第一話」,意思就是第一篇故事。如果把「世間」和「話」合起來解釋的話,就是人們生活空間中的種種傳說及故事。從這個觀點來看的話,「世間話」似乎是一種在我們生活周遭(世間)發生,和我們息息相關的傳說或故事。

然而「世間」真的是這樣的嗎?我們真的和「世間」這麼接近嗎?

部分台灣男性在大學或研究所畢業後開始服兵役,結果新訓完畢後在下部隊時才發現原來世界和自己所想的根本不一樣,等出社會工作之後,可能再度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不足。也就是說,有不少人在「世間」活了二十幾年,但是卻沒有看到真正的「世間」,因此所謂的「世間」其實並不是那麼單純的東西。柳田國男把「世間」解釋成一種「自己的生活空間之外的地方」,這種解釋似乎和一般人所想像的「世間」不太一樣,但是仔細想想,我們雖然活在「世間」,但是由於「世間」這個空間實在太大,因此「我們的個人生活範圍」實在難以代表整個「世間」,我們的生活空間外部的範圍恐怕比我們的個人生活空間更具有「世間」的代表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世間話可以解釋成一種「自己的生活圈外部的故事」或是「外界 (異界) 的故事」。事實上,古代的村莊中所流傳的「世間話」即確都和村莊外的人、事、物有關。由於世間話是一種外面世界的故事,超越了人們的知識知識範圍,因此世間話的內容往往具有新聞性,在資訊素養不足的人之間很容易傳播開來,因此由世間話的內容也可以窺知世間話的製造者的生活圈及世間觀。以「村人上山採蕨時被狸子的法術迷惑而死」的世間話為例,我們可以看出製造或是傳說這個世間話的人生活在封閉的村莊中,山是一種位於村莊之外的異界,而村人的離奇死亡事件則是在異界發生的震撼人心的事情,由於這個事件超越了村人的知識範圍,因此村子的人只能用自己的世界觀來解釋這個事件,而在這個例子中的解釋的方法也是用村子外界的生物「狸」來將事件合理化。

◆◆◆

近代日本各地鐵路開通時,偶爾會發生火車輾死動物 (例如狸子) 的情形,因此日本部分地區就產生了「狸子變身成火車,在鐵路上和真正的火車對撞而死」的世間話。在這個世間話的例子中,鐵路開通對當地人而言是一個過去完全沒有體驗過的環境 (異界),而動物被火車撞死也是前所未聞 (奇聞),因此一些人們用自己的世界觀把火車撞死狸子解釋成狸子變成火車後,和真正的火車對撞而死,而具有同樣世間觀的人也就很容易地相信這種世間話。事實上,在2009年的現在,如果把「狸子變身成火車後和真火車對撞而死」這樣的世間話冠上一個「都市傳說」的符號,也不會有人覺得不自然,由此可以看出「都市傳說」的本質其實是「世間話」在現代社會中的延伸而已。

當然,有些人可能會感到疑惑:現在許多「都市傳說」都是發生在我們生活圈當中,完全沒有異界的感覺呀。

事實上,這個問題又回到「世間」的定位的問題上了。就如同上面所談的台灣人的當兵、出社會的例子,台灣人在當兵或是就業時才發現過去的自己對台灣社會一無所知。軍隊或是職場看似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對於沒有當過兵、沒有出社會工作的人而言,軍隊和職場其實都是一種異界。而對於當兵或是已經出社會就業的人而言,別的部隊、別的公司就就是異界。撇開軍隊和職場不談,對於沒出過家門的小孩而言,家以外的地方就是異界。對於沒上過學的小孩而言,學校就是一種異界。而對於上了學的小孩而言,自己的班級以外的地方、自己學校以外的地方也算是異界。家門外、學校這些地方雖然就在我們的生活周遭,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對這些地方瞭如指掌。

日本的次文化評論家大塚英志在1994年所發表的「都市傳說之死」的文章中提到,在傳統的民俗社會中,是以共同生活圈 (村莊的境界) 來分內外,在都市空間中,由於傳統的共同生活圈已經模糊化,因此無法用過去方式來區分內外,但是人們還是可以由生理性質來區分內與外,而「世間話」就隱約點出了人們的生理性質的內與外。簡單地說,大塚英志認為在都市社會中,內外的境界線是在於我們的身體,我們身外的空間就是異界,而「世間話」就是我們身外空間的種種傳說。許多都市傳說都是發生在我們的生活圈當中,然而當我們對這些都市傳說的內容感到驚訝、新奇時,就是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認知不足。為什麼會認知不足呢?因為這個世界就是異界,因為這個世界是我們身外的空間,只是人們往往以為自己很熟悉自己的生活圈而已。

人類社會從鄉村發展成都市並不是一瞬間的轉變,而是一種連續性的演變。而都市空間的傳說也不是在某一天突然發生的新產物,而是「世間話」的延伸而已。從都市傳說的構造來看,都市傳說並沒有脫離異界傳說 (世間話) 的框架,只是這些異界傳說正好發生在都市,或是注意到這些異界傳說的人正好住在都市,再加上媒體炒作,因此許多人才會以為這些現代世間話是都市特有的現象。

相關文章連結:
日本國民漫畫的都市傳說背景
(分析日本漫畫「哆啦A夢」(小叮噹) 的大雄的植物人都市傳說背景)
日本的世間話 (2)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