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世間話(2)

日本的「民話」(民間故事),在日本的口傳文學 (oral literature) 研究中大致上可以分為三個領域:神話傳說類、昔話類,以及世間話類。

神話和傳說負責記錄及描述歷史,神話和傳說的內容雖然未必是真的,但是古時候的人確實是用神話和傳說來理解自己民族或是國家的歷史,而且大家都深信不疑。也就是說,神話和傳說是屬於整個民族或是國家的故事。具體的例子就是戰前日本歷史課本中的開國神話。

昔話是一種接近虛構的故事,昔話的特徵是故事開頭必然是「むかし、むかし……」(很久很久以前……)。如果要把「むかし」寫成漢字的話,可寫作「昔」,因此這種以「昔」開頭的故事就被稱作「昔話」(即,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由於昔話的開頭是「很久很久以前……」,因此昔話沒有很明確的發生時間。從故事層級來看,如神話傳說是屬於國家、民族級的故事的話,昔話就是屬於村莊或是家庭級的故事。各個村莊或是家庭都可能擁有自己的「昔話」,而別的村莊或是別人家則未必知道這些故事。不過當交通及資訊發達之後,這些昔話就可能變得廣為人知。昔話的具體例子就是桃太郎、浦島太郎等故事。

世間話則是一種接近真實的故事。如果把昔話和世間話拿來相比較的話,昔話是過去的故事,而世間話則是一種發生不久,或是正在發生的故事,因此世間話其實可以算是一種具有新聞性的流言。昔話和世間話的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是在於:昔話的故事有結局;而世間話則沒有結局。因此世間話是一種尚未發展完成的故事。到了1981年,美國的民俗學家Jan Harold Brunvand出了一本叫作「The Vanishing Hitchhiker」(副標題:American Urban Legends and Their Meanings) 的書後,一堆趕時髦的人就把這種「當代所發生的未完成的故事」稱作「都市傳說」(urban leagend),結果很多日本人只知道「都市傳說」,卻不知道「世間話」這種東西。而世間話的具體例子就是網路上傳來傳去的珍奇或是恐怖的流言八卦報導,這些東西常常被人講得像真的一樣,實際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日本的民俗學學者柳田國男在1931年出版的「世間話的研究」這本書中指出,日本的世間話的歷史其實並不算長,室町時代將軍身旁有一種叫作「咄者」的人,專門負責講故事幫將軍打發時間。「咄者」口中的故事可能就是初期的「世間話」。

柳田國男把世間話的「世間」,解釋成「一般人生活範圍外的地方」。柳田國男在「世間話的研究」這本書中就提到:「在現代日語中,『世間』比『社會』這個新詞的意義狹隘。『世間』這個詞和『土地』、『鄉土』的意思彼此相對。也就是說,世間是自己的家鄉以外的廣大外界。很早以前,人類就對於未知世界充滿好奇心。就像孫悟空的西遊記中,可以看到各種各式各樣誇張、驚奇的情節一樣。人們對於外世界事物的好奇心就像看故事書一樣,充滿無限的想像力。當交通往來頻繁之後,我們又可以把以前聽到的所有故事拿來和自己所知道的世界相比較,進而從兩者的差異中,發現新的事物。」

在十九世紀時,日本的富山、京都、長崎等地曾經流傳過一種人面牛的傳說。日本人把這種人面牛稱為「件」(くだん)。「件」是由牛所生,出生之後不久就會死掉,而死前會講一些話。日本的民俗學者櫻田勝德於1932年時出版的「江島平島記」這本書中就提到佐世保地方出現「件」這種傳說時,很多人都認為「件」在死前所說的話是某種預言,告訴人們如何避開災害。

事實上,「件」這種東西可能根本就只是家畜的屍骸而已。有此人看到了屍骸後少見多怪,就開始以訛傳訛,最後就演變成牛身人面妖怪的傳說。而漁村為了安定人心,因此發展出了「件=預告災害」的解釋,讓村民把心放在防災工作上。這種看似妖怪傳說的故事符合了新聞性,而且沒有提到「件」最後到底怎麼了,也沒有提到漁村最後怎麼了,也就是說,沒有任何結局。這種構造完全符合世間話的特徵。後來隨著時代進步、都市擴張,農村漁村山村漸漸消失,「件」這種傳統的妖怪世間話也漸漸失去了發展空間,取而代之的就是現代風格世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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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舉日本的現代世間話的例子的話,最有名的恐怕就是「學校怪談」了。在網路上搜尋「學校怪談」這個字串時,可以發現有些網站把「學校怪談」列為日本的「都市傳說」之一 (其實很多網站根本是同一篇文章剪貼來剪貼去而己,搜尋引擎找到的幾十幾百篇文章其實可能都是一樣的,內容貧乏得可憐,又浪費網路資源)。然而日本的學者是如何看待「學校怪談」這種東西呢?

事實上,1990年代中期的「學校怪談」的電影、電視劇,以及2000年開始播映的「學校怪談」動畫,其實都是根據日本民俗學者常光徹於1990年開始出版的「學校怪談」系列小說改編而成的。常光徹於1986年3月曾經在「昔話傳說研究12號」發表過一些叫作「學校的世間話:從中學生的妖怪傳說看異界空間」的論文,這篇論文講的就是日本的「學校怪談」。從標題上來看,這位學校怪談的作者在寫論文時顯然把「學校怪談」定位成一種「世間話」。

這篇論文整理分析了97名東京的中學生所提供的學校妖怪傳說。常光徹於這篇文章中指出:學校怪談的多發地點主要是在廁所、特別教室(例如理科教室、音樂教室或是美術教室等)這一類的地方。

從柳田國男對於「世間」的定義來看,學校的廁所和特別教室確實可以解釋成一種「世間」。因為學生在學校時,大部分的時間是待在自己的教室上課,只有少數時間才要到理科教室做實驗,或是到音樂及美術教室上課。而學生們每天到學校廁所的時間不過才幾分鐘而己,因此廁所或是特別教室對學生而言算是比較陌生的邊緣空間,而這種陌生的邊緣空間就可以解釋成一種「世間」。

事實上,日本於1970年代流行的「世界末日」話題、「口裂女」傳說,或是1980年代流行的心靈大百科、怪奇大百科等兒童讀物內容,都算是一種「世間話」。「世界末日」話題是來自於1973年五島勉所寫的「諾斯特拉達姆斯大預言」這本書,對日本人而言,神秘的法國的預言家生平以及其尚未發生的恐怖預言當然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現在進行式的世間話。至於口裂女傳說中的口裂女就像一個犯罪者一樣,可能會出現在每個人的身邊,也是一種現在進行式的世間話。至於心靈大百科、怪奇大百科等兒童讀物中的內容,也都給當時的讀者一種「這些事情可能發生在你我身邊」的感覺。再回頭看看網路上的一堆恐怖或是煽惑人心的流行,也不就是一種世間話嗎?

在1989年,日本的大陸書房出版的「你的恐怖體驗」第一集中,把16名投稿者的恐怖靈異體驗製作成漫畫故事。在這16個事件當中,有10件是發生在投稿者的家 (或是宿舍) 中,有4件是發生在學校,兩件則是發生在室外。單從這個例子來看,家和學校似乎現代世間話的多發地點。雖然現代住宅和學校都是經過精心設計過的現代空間,然而對於投稿的年輕人而言,自己的家 (或是宿舍房間) 和學校都是一種和現代社會相隔離的純淨且安定的均質空間。或許就是因為這種均質空間太過安定,讓部分年輕人感到不自在,因此這些年輕人才會在自己的住處或是學校中發掘出靈異故事。這種感覺就像是1980年代有些日本年輕人把「哆啦A夢」(小叮噹) 或是「サザエさん」這兩部內容極為安定的國民漫畫牽扯到「死」的傳說一樣。而這些故事經由雜誌、電視等媒體披露之後,就成為一種典型的現代風格世間話。

這樣的結果就是1980年代後半,日本開始出現了一些靠讀者投稿「世間話」(都市傳說) 來賣錢的雜誌。例如「人面犬」其實就是讀者一窩蜂向雜誌社投稿假消息後炒作出來的都市傳說。而更諷刺的是支撐這種虛構傳說的人正是消費者自己。世間話本來是一種接近真實的故事,然而當世間話變成一種都市傳說,並且被媒體及大眾加以炒作之後,原來世間話的真實部分漸漸消失,世間話就再也不是世間話了。

同樣地,當我們開始信任網路上的資訊或是朋友轉寄來的有趣的e-mail時,卻發現網路上的資訊卻充斥著複製、造假的消息,而朋友熱心轉寄來的資訊也盡是一些看似真實,實際上卻是危言聳聽、煽惑人心的消息時,「資訊」恐怕也就不再是我們心裡所想的那種「資訊」了。而事實上,讓這些複製、造假、危言聳聽、煽惑人心的資訊膨脹的,正是使用網路的大眾,不是嗎?

註:
1978年讀者文摘曾經出版過一本叫作「瀛寰搜奇」的中文精裝書,在這本書中就提到關於諾斯特拉達姆斯的預言,並提到了所謂的「恐怖大王」一詞。事實上,1973年五島勉的書中就已經提到「恐怖の大王」一詞,而「恐怖の大王」一詞是五島勉參考諾斯特拉達姆斯相關的英文文獻後所譯出來的結果,當然,那些英文文獻是否忠實再現了諾斯特拉達姆斯的意思本身就是個問題。不過五島勉的書被日本媒體炒作,因此「恐怖の大王」一詞在70年代的日本有某種程度的知名度。而「瀛寰搜奇」所用的「恐怖大王」這個不太自然的中文翻譯,偏偏和五島勉的「恐怖の大王」這個文言式的日文譯語又非常不自然地一致。不禁令人想像「瀛寰搜奇」是否參考過五島勉的著作或是其他二次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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