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赤軍(6)

連合赤軍事件震憾日本社會的原因之一是:連合赤軍在山區活動時,發生了多起動用私刑殺害成員的事件。

1971年12月時,在山區活動的連合赤軍成員最多曾多達29人。這些成員多半是學生,打算在山區做軍事訓練,然後發動革命。不過日本警方開始搜山,連合赤軍為了躲警察,一直轉移陣地。一直到事件最後,總共死了12名成員,這些人全部都是因為組織內的「總括」活動而死。

為什麼連合赤軍這麼喜歡「總括」呢?

從60年代到70年代初期的日本左派大學生的主流思想之一是自我否定,他們認為自己是錯的,因此要自我反省(總括)。

自我否定的思想是源自東大的學運,然後再擴散到各個學校。

為什麼東大學生要否定自己呢?

因為左派思想的宗旨是在於打破階級制度。東大學生是社會菁英,是社會的上層階級。將來畢業以後理所當然會成為日本社會的支配階層。然而日本社會很多弊病就是日本社會的支配階層造出來的。東大學生自己看到了自己立場的矛盾,所以就出現了這種否定自己、反省自己的思想。

由於東大在左派學運當中的影響力非常大,所以其他學校的學生也開始接受了否定自己、反省自己的思想。不過很可惜,大部分的學生並沒有東大學生的理解力,所以大家只是接受了否定的【形式】而已,並沒有理解問題的本質。

連合赤軍成立時,赤軍派的森恒夫擔任委員長,革命左派的永田洋子則擔任副委員長。當赤軍派和革命左派第一次接觸時,兩邊的人都很興奮。因為兩邊都是新左派,兩邊都犯過大案。而且一邊有錢,一邊有槍。他們覺得未來非常有希望。

不過這兩派開始一起活動時,森恒夫發現永田洋子的革命左派比自己的赤軍派精實。森恒夫大受刺激,覺得非常慚愧。所以森恒夫就決定要讓連合赤軍脫胎換骨。脫胎換骨的方法就是讓連合赤軍的成員自我反省(總括)。如果每個成員都以高標準確實反省自己的問題的話,組織自然會精實。大家都可以蛻變成為革命戰士。這種蛻變過程叫作「共產主義化」。

「共產主義化」是共產主義者同盟赤軍派的議長塩見孝也提出來的概念。1969年,日本警方在大菩薩峠逮捕了赤軍派的精銳部隊。當時精銳部隊的成員完全沒有抵抗。塩見孝也覺得這些部隊成員的革命意志不堅定。所以提出了「共產主義化」的概念,要赤軍成員變成不怕犧牲的革命英雄,這樣才能成就革命。

森恒夫就是繼承了塩見孝也的「共產主義化」概念。

當時森恒夫動不動就把「共產主義化」掛在嘴上:「基於共產主義化的觀點,必須要戒煙」「從共產主義化的觀點來看,應該把妻小一同帶到山上來」。

「共產主義化」這個莫名其妙的詞幾乎成為森恒夫的口頭禪了。

不過森恒夫並不是只叫別人自我反省,他自己也有自我反省,而且森的自我要求相當高,每次森在自我總括時,都會讓成員感動得痛哭流涕。也就是說,森恒夫在組織中是得到大家認同的自我總括冠軍。相對之下,其他總括得不好的人就會被當成公敵處刑。

然而問題是總括得好,總括到極點,一般人就真的會成為「革命戰士」嗎?所謂的「革命戰士」到底是什麼?

恐怕森恒夫和永田洋子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因為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我否定思想的本質。

結果森和永田不斷要連合赤軍成員總括,森和永田不斷檢驗這些成員的總括內容,一有問題就開始提出質疑「這就是總括嗎?這樣子能算總括嗎?」。搞到最後,很多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總括才好,因為有些人不論怎麼總括,就是無法讓森恒夫以及其他成員認同。也就是說,「總括」完全只是形式活動:大家只為了總括而總括,而不是為了確實反省自我而總括。

連合赤軍的成員中曾經有人問森恒夫「到底該怎麼總括才行」,森恒夫的回答是「自己想」。其實,這意味著森恒夫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這些成員也搞不清楚狀況,真的以為「自己想」就是答案。結果,連合赤軍的成員不論怎麼「自己想」,就是有逃不過森的質疑反詰,永遠也做不出理想的「總括」。這個結果就是激怒了森和永田。

由於森在總括真的做得比別人好,森有相當的權威性,所以如果森覺得某個人總括得不好,大部分的成員都會認為這個人確實沒有反省。總括得不好的人就是革命罪人。而這些革命罪人最後被其他成員們打成重傷而死,甚至還有人被直接殺害。

連合赤軍這群十幾二十歲的人一方面在山區過著非常克難的日子,而且還要擔心被民眾或警方發現,另一方面還要活在「為了總括而總括」的恐懼中,不時要看到一起生活的同伴被打,甚至看到殺人的場面,活著的成員還要把死亡同伴的屍體抬出去埋了。完全是人間煉獄。

後來森和永田下山去籌活動費用,連合赤軍內部的地獄總括活動才停止。森和永田一下山就被警察逮捕。而這個人間煉獄般的慘劇,是在1972年3月才被揭發。連合赤軍在1971年12月於山區集結之後,幾乎一直是在躲警察、逃竄,不過內部總括事件實在太可怕,所以對日本社會的衝擊非常大。

有些人可能為認為森恒夫和永田洋子的行為非常不可思議,甚至還有人認為永田洋子因為忌妒別的女性成員的美貌而找理由除掉這些美女成員。但是在一些研究中指出,森和永田的自我要求相當高,而且革命左派在和赤軍派集結之前,就已經有殺掉逃脫成員的記錄,因此這種問題恐怕並不能用「忌妒」這種膚淺的表現帶過。在那種時代背景、那種認知、那種狀態之下,就算換成別人來當赤合赤軍的首領,恐怕結果也差不了多少。

由於連合赤軍事件讓日本人對於左派激進思想感到厭惡,整天喊口號,玩弄著看不見摸不到的政治符號,為了反省而反省,為了否定而否定,結果就是一場空。這也造成日本60年代的自我否定的主流思想於70年代初期開始消退,日本人開始遠離政治,將注意力放在消費生活上。